TD銀行因洗錢詐騙案損失數十億美元——彭博社

圖片説明：彭博商業週刊 Mark Harris 繪製2021年一個陰沉的春日，四十餘歲、育有兩子的服裝公司老闆大英（David Sze）從紐約皇后區一棟四層混凝土倉庫走出，手中提着幾袋塞滿現金的包裹。他將包裹放入雷克薩斯SUV後，與兩名同夥驅車前往銀行辦理多筆大額現金存款。殊不知，他的一舉一動早已被盡收眼底。

聯邦探員已監控他數月之久。調查人員懷疑他領導着一個為包括中國芬太尼販子在內的客户提供洗錢服務的犯罪團伙。根據法庭文件與知情人士透露，探員觀察到Sze及其同夥多次在倉庫和住所收取現金袋，隨後驅車前往紐約、新澤西和賓夕法尼亞三州的銀行網點存款，並常立即用這些資金購買銀行本票。2021年5月執法部門收網逮捕Sze及其五名同夥時，該團伙已向金融系統非法注資逾5億美元——其中大部分交易都通過道明銀行完成。

隨着調查深入，警方發現Sze並非唯一青睞道明銀行的罪犯。曼哈頓鑽石區團伙通過虛假黃金交易洗錢，哥倫比亞毒販利用道明借記卡將美國毒資轉移回國，還有冒充暖通公司開户的人口販賣集團。調查越深入，道明銀行牽涉的洗錢案就越多。

多倫多的TD Terrace大樓。攝影師：Chloe Ellingson/Bloomberg當道明銀行集團在2008年收購總部位於新澤西的商業銀行公司並採用其標語“美國最便利的銀行”時，這些肯定不是他們尋找的客户類型。在加拿大被稱為多倫多道明銀行的道明銀行是該國五大銀行之一，它在美國瘋狂擴張，在不到十年的時間裏收購了超過六家零售機構。這是一場賭注，押注於擁有遍佈各地的競爭優勢、長時間營業和輕鬆開户的優勢，而且似乎奏效了。道明銀行從本世紀初在美國幾乎不存在，發展到今天成為美國第十大銀行。但其收購狂潮的規模和速度也使其成為美國黑社會的寵兒。

去年，道明銀行的美國子公司成為美國曆史上第一家承認共謀洗錢罪的銀行。該公司同意向聯邦政府的各個部門支付31億美元的罰款，其中包括美國司法部根據《銀行保密法》（美國主要的反洗錢法律）徵收的最大罰款。包括三名銀行員工在內的二十多人已被起訴。據知情人士透露，未來幾年，檢察官將忙於處理由道明銀行案件引發的調查。

合規失敗的成本

反洗錢或《銀行保密法》違規的後果與罰款*

來源：美國司法部

*滙豐銀行、摩根大通、丹麥銀行、幣安和OKX案件還包含違反禁令和銀行欺詐等指控

關於道明銀行如何淪為犯罪活動温牀的敍述，源自目前已提交美國法院的數十份文件，包括其與金融犯罪執法網絡（FinCEN）達成調查和解的同意令，以及作為其認罪協議一部分向司法部確認的事實陳述。彭博商業週刊還採訪了調查人員和銀行內部人士，所有消息來源均被允許匿名討論機密信息。

道明銀行在聲明中表示，已對其反洗錢計劃的缺陷"承擔全部責任"，並"正在投入大量資金進行改進以滿足和解條款，保護金融體系"，補充稱"這是我們最重要的優先事項"。該銀行未回應本文涉及的大部分細節問題。施某的代理律師（其當事人於2022年2月就多項洗錢指控認罪後正等待量刑）拒絕置評。

對於TD銀行而言，這個故事展現了令人震驚的企業傲慢——先是瘋狂擴張，隨後又大幅削減預算，導致其分支機構淪為有組織犯罪的温牀。而對整個行業來説，這則警示故事可能對美國銀行業產生深遠影響。

調查人員發現兩名TD員工的對話記錄中，一人問道：“為什麼所有特別惡劣的客户都在這兒開户？”

“因為……“另一人回覆道，“我們夠便利。”

圖片説明：Mark Harris為《彭博商業週刊》製作中國出生的施某在皇后區服裝業經營期間，新增了一項業務：為毒販洗錢。目前尚不清楚他如何與毒販結識，也不確定他是否知曉資金源頭。但這些毒販需要將非法所得轉化為可存入銀行賬户的合法資金。施某的服裝生意憑藉現金收付和對公賬户，恰好提供了操作空間。自2016年初起，他便開始提供這項服務。瞭解其想法的人士透露，最初他只把這視為又一個收入來源。

據熟悉案件調查的人士稱，隨着施某在"將黑錢洗白"方面的名聲漸長，他的客户羣逐漸多元化。為滿足需求，他開始招募人員擔任空殼公司（如亞洲縫紉或美國百老匯時裝）的法人代表，並開設對公賬户。隨後他或賬户持有人會存入現金，立即以銀行本票或電匯形式轉出，將資金返還客户。施某在皇后區的倉庫成為犯罪團伙收取成袋現金的中轉站，他收取洗錢金額1%至2%的佣金。

據熟悉調查的人士透露，2020年，施某的非法生意開始迅速擴張。大量現金湧入，唯一有效的洗錢方式是通過更大的交易，儘管這些交易可能會引起審查。經過反覆嘗試，施某發現道明銀行是最佳操作場所。他開始一次轉移數十萬美元，有時一天內超過100萬美元。他後來向調查人員透露，這是因為在他嘗試過的所有銀行中，道明銀行"政策與程序最為寬鬆”，尤其是在填寫依法需提交給聯邦政府的文件時。

當客户進行1萬美元或以上的現金交易時，銀行必須向負責反洗錢的聯邦機構FinCEN提交貨幣交易報告。這些報告旨在幫助執法部門識別經常進行大額現金存款的個人或企業，以便進一步調查。為防止洗錢者像施某那樣通過他人賬户規避監測，銀行員工還需上報實際交易者的姓名。

然而，道明銀行用於生成貨幣交易報告的軟件自動將賬户持有人填寫為交易執行者。櫃員本可以修正該字段，但調查發現，在施某的案例中，他們超過500次未進行更正。調查人員認為，雖然主要歸咎於培訓不足，但據知情人士透露，施某偶爾也會用星巴克或全食超市的25美元禮品卡賄賂道明銀行櫃員，以確保操作順利進行。

一次，銀行監控錄像中出現了Sze的身影——他身材敦實，身着綠色毛衣和黑色羽絨背心——正在櫃枱前將成堆現金存入一個賬户，而該賬户的表面持有人卻不見蹤影。另一次存款時，他僅提供了手機拍攝的賬户持有人身份證照片。還有一次，曼哈頓中城分行的攝像頭拍到他清點37.2萬美元現金，而名義上的賬户主人卻在幾英尺外的扶手椅上休息。相關貨幣交易報告很少提及Sze，2018年至2021年初，他通過五州的道明銀行分行洗錢4.74億美元，同時規避了執法審查。

道明銀行與金融犯罪執法網絡簽署的同意令中提取的Sze在分行畫面。來源：金融犯罪執法網絡一線員工確實發出過警告，司法部事實陳述文件中披露的內部通訊記錄顯示：2021年某日，目睹Sze團伙成員單日購買超百萬美元銀行本票後，某分行員工在內網留言"這怎麼不算洗錢？"，後台同事回覆"百分百就是”。兩位分行經理關於Sze團伙活動的郵件往來中，一人寫道：“你們真該終止這種操作哈哈”；另有分行經理向上級彙報"情況已失控"，稱櫃員處理Sze的交易時感到不安。

部分這些疑慮傳達到了道明銀行高層。但遏制洗錢活動成本高昂——尤其是當你已經花費超過200億美元在美國擴張業務之後。

司法部最終認定，未能阻止施某涉案的一名高管竟曾是本部要員。米婭·萊文在2014年加入道明銀行前，曾於司法部從事美國銀行業監管工作十餘年。這位杜蘭大學畢業的律師曾起訴多起洗錢案件，並協助監管相關調查部門。她經手的案件中包括導致加州聯合銀行承認未報告與可卡因販運相關交易的訴訟。2008-09年金融危機後，萊文還協助運營聯邦政府的"問題資產救助計劃"，致力於防止銀行體系崩潰。

因此當2014年道明銀行聘請她領導負責向美國當局報告潛在洗錢活動的內部團隊時，其資質無可挑剔。但據當時在該團隊工作的人士透露，她接管的團隊人手不足且積壓案件堆積如山，導致他們不得不優先速度而非徹底性。道明銀行當時也面臨財務壓力——儘管擴張使該品牌在增長更快的美國市場站穩腳跟，但其美國業務的盈利能力遠遜於加拿大本土。

就在萊文受聘同年，曾主管美國業務的巴哈特·馬斯蘭尼升任多倫多總部的母公司首席執行官。他很快將削減開支以提高股價列為工作重點。到2015年底，高管們表示這項成本削減計劃最終將實現每年節省高達6億加元（當時約合4.49億美元）。

道明銀行前員工表示，反洗錢工作同樣被置於這一視角下審視。因此，儘管馬斯拉尼本人曾擔任該行首席風險官，但提升高風險客户篩查的舉措被擱置，交易監控系統的漏洞未得到修補，增派人員的請求也未能落實。他在成本控制上的做法被內部稱為"固定成本範式"。（馬斯拉尼未回應通過銀行轉達的採訪請求）

馬斯拉尼去年在多倫多道明銀行年度股東大會發言。攝影師：黛拉·羅林斯/彭博社到2019年5月，萊文晉升為《銀行保密法》合規官，這位高級管理人員的職責是確保道明銀行遵守美國反洗錢法規。上任僅兩個月，她就收到團隊報告，顯示一種名為"哥倫比亞模式"的新型洗錢手法幾乎肯定正在該行發生。該手法將毒品資金存入美國賬户後，通過在哥倫比亞的數十次ATM交易取現。儘管道明銀行在哥倫比亞沒有分支機構，但該國ATM機上道明賬户的取款額四年間每年增長約50%。

根據道明銀行向司法部提交的事實陳述，萊文和其他高管在當年9月收到了關於"哥倫比亞模式"的專題彙報，她與團隊討論了通過網點層面改革遏制該行為。部分與會者指出，其他銀行已實施類似改革，這可能促使犯罪分子轉向道明銀行操作。

然而，擬議的改革最終被放棄了。這些措施對"客户體驗"的潛在影響，以及所需增加的人員配置，最終被認為代價過高。但法庭文件並未透露是誰叫停了改革。（萊文在文件中僅被標識為"個人2"或道明銀行反洗錢專員；她的身份經多位當時在銀行工作的人員向《商業週刊》證實。她目前未被指控任何罪名，其律師也未就文件中提及她行為的內容回應置評請求。）

無論做出忽視哥倫比亞模式決定的是誰，這似乎為道明銀行處理司徒案的方式開了先例。法律文件顯示，次年萊文開始收到報告，強調多家紐約服裝公司存入大量現金並通過銀行本票提取的現象。法律文書指出，這種活動的"異常金額與頻率"足以引起注意——尤其是在新冠疫情導致大多數企業現金使用量驟降的背景下。但萊文並未詳細審查這些報告，僅要求降低報告生成頻率。

最終，正是司徒竭力偽造的FinCEN貨幣交易報告讓他走向末路。儘管他成功使這些報告模糊了自己的參與痕跡，但文件仍需説明存款公司表面經營的業務。他的空殼公司被列為服裝行業企業，而流經皇后區服裝貿易的五億美元現金，在美國國税局、緝毒局和道明銀行內部分析師眼中同樣可疑。

到2021年初，新澤西州紐瓦克的美國檢察官辦公室介入調查，由首次承辦大案的年輕檢察官馬爾科·佩斯切協調行動。聯邦探員開始跟蹤賬户名單上的人員，但調查人員很快發現這些人只是替罪羊——大多僅負責運送現金袋或駕駛車輛。所有活動的幕後主使是施某。

根據法庭沒收令顯示，當年五月執法人員突擊搜查了皇后區多處房產，查獲360萬美元現金，並沒收了施某的雷克薩斯SUV。至次年二月，施某已對三項指控認罪：運作洗錢陰謀、經營無照匯款業務以及賄賂銀行員工。

這使得道明銀行本身成為調查焦點。探員統計出施某向該行櫃員行賄的禮品卡金額超57,000美元，而施某組織洗白的6.5億美元中有近四分之三通過該銀行流轉。調查人員聯繫了司法部銀行誠信小組——該機構在決定是否對金融機構提起刑事指控中起關鍵作用。檢察官發現另有兩大案件也牽扯道明銀行，使得調查範圍進一步擴大。

其中一案涉及波多黎各大型販毒集團使用哥倫比亞模式作案。檢方目前已起訴至少三名道明銀行零售業務員（兩名來自佛羅里達州，一名來自新澤西州），指控他們協助犯罪分子開設欺詐賬户並簽發數十張借記卡，清洗3900萬美元毒資。三名銀行職員尚未認罪，正與檢方協商解決案件。

洗錢手法剖析

一起據稱始於波多黎各的哥倫比亞模式洗錢案

來源：美國司法部

第二起案件涉及一個以曼哈頓鑽石區為據點的珠寶店和貴金屬批發商網絡。檢方指控該集團通過虛假黃金珠寶交易向金融系統清洗了高達6.73億美元資金，其中1.23億美元經由道明銀行流轉。儘管該集團活動存在多項洗錢跡象，調查人員發現道明銀行員工不僅未深入核查，反而為批發商配備了武裝押運服務以確保現金安全入庫。

道明銀行與金融犯罪執法網絡達成的和解令中，列舉了調查人員發現的多起可疑分子利用該銀行的案例。某自稱暖通空調的公司購買了數百張飛往土耳其和泰國的機票，支付了蘇里南和尼加拉瓜的移民服務費，並在烏茲別克斯坦和厄瓜多爾進行ATM取款——這些全是人口販運而非空調貿易的特徵。另一家表面經營的公司開户時聲明年銷售額不超100萬美元，卻進行了超10億美元交易，其中多數資金從英國加密貨幣交易所流向哥倫比亞金融機構。還有道明銀行客户涉及按摩院人口販運關聯交易；與恐怖組織有關聯並在西非開展交易的紐約宗教組織；以及網絡評價顯示實際銷售非法處方藥的電腦製造商。

當高管們認為重啓公司美國業務擴張的時機已成熟時，道明銀行已應對聯邦調查人員近八個月的問詢。2022年2月，該行宣佈同意斥資134億美元收購孟菲斯第一地平線銀行，將這筆交易標榜為進軍東南部市場的良機。但該收購需獲得美國監管機構批准，隨着反洗錢調查升級，監管方明確表示不予放行。2023年5月，道明銀行終止交易並支付了2億美元分手費。而這僅僅是更大損失的開始。

當年夏季，道明銀行向股東披露正接受美國司法部關於反洗錢管控的調查。次年4月計提4.5億美元潛在罰款準備金，8月又追加26億美元。一個月後該行宣佈接替馬斯拉尼的人選。最終在10月，檢方公佈道明銀行達成歷史性認罪協議，向四個機構合計支付31億美元。在執法與監管壓力下，該行還將在兩年內投入約8.5億美元升級合規體系。

道明銀行表示已對反洗錢計劃失效"承擔全部責任"。攝影師：Stefani Reynolds/彭博社萊文與超過20名同事已離開道明銀行，同時該行新聘用了700名反洗錢專家和40名新高管進行監督。“我們持續在技術、數據、基礎設施、流程再造及培訓領域進行重大投入，“道明銀行在向《商業週刊》發表的聲明中表示。公司還進行了董事會改組，五位董事及主席均將離任。2024年道明銀行削減了3000萬加元的高管獎金，馬斯拉尼的薪酬驟降逾1100萬加元。“我們面臨的反洗錢問題發生在我擔任CEO期間，我負全部責任，“他在9月的聲明中表示。其繼任者雷蒙德·錢恩於今年2月1日提前兩個月接任。

美國監管機構還對道明銀行美國零售業務實施資產上限，無限期限制其規模。這是銀行業最令人畏懼的處罰之一，可能在未來數年制約該行發展。富國銀行自2018年起實施的類似資產上限已對其股價和收益造成數十億美元的拖累。道明銀行估算，為滿足資產上限要求，需額外支出15億美元一次性税後成本，用於向其他銀行出售部分貸款組合及調整美國投資佈局。

起訴行動尚未結束。除了三名道明銀行內部人員面臨指控外，波多黎各還有二十多名被告因涉及哥倫比亞毒品案被起訴。銀行認罪的事實陳述顯示，執法部門還發現另外兩名道明銀行零售員工協助了哥倫比亞洗錢活動。針對曼哈頓鑽石區犯罪集團的起訴也仍在進行中。

衝擊波正在金融業持續擴散。2012年滙豐控股承認未能維持有效的反洗錢計劃，導致墨西哥和哥倫比亞販毒集團通過該行轉移毒資，此後全球金融機構迎來了監管收緊與合規支出激增的時代。道明銀行則開創了更重大的先例——成為美國史上首家因違反主要反洗錢法規而認罪的大型銀行。其認罪行為本身也屬罕見：在以往涉及大型銀行的案件中，美國當局通常達成延期起訴協議，通過承認不當行為、支付罰款並承諾整改來撤銷指控。

前聯邦檢察官、現華盛頓律所Chapman & Cutler金融合規業務合夥人Liz Boison稱此案為"分水嶺時刻”。她表示全美銀行都在研讀道明認罪文件，若此舉能推動行業強化合規體系，可能意味着美國銀行業將暫時告別"便利至上"的經營模式。

對於TD銀行來説，變革可能更加困難。一位參與調查的人士表示，“最便捷”的口號不僅僅是營銷手段，“它已成為這家銀行的一種生活方式。”閲讀下一篇：一個全美金融帝國吸引了數十億資金——以及監管機構的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