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爾街日報》：富有的校友如何將賓夕法尼亞大學校長利茲·馬吉爾趕下台

感恩節前，賓夕法尼亞大學董事會原以為已挺過了富豪校友發起的激烈運動的最糟糕階段，這場運動因對校園反猶主義的擔憂而要求解僱校長利茲·馬吉爾。但當馬吉爾上週在國會作證後，這一希望破滅了。

馬吉爾表示，需要根據具體情況來判斷呼籲對猶太人進行種族滅絕是否構成賓大的霸凌或騷擾行為。這段視頻迅速傳播。賓夕法尼亞州州長稱這些言論"可恥"。這位賓大校長匆忙發佈視頻收回言論。但到了週末，馬吉爾和董事會主席斯科特·博克雙雙辭職。

在賓大，校方對10月7日以色列遇襲事件的回應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一個主要由猶太裔傑出校友組成的團體認為學校未能充分保護猶太學生。他們通過公開和私下渠道發起運動要求校長和主席下台，並威脅若領導層留任將撤回數百萬美元捐款。他們借鑑了商界策略，像激進投資者一樣對待通常温文爾雅的高等教育界。

他們成功了。

馬吉爾將留任校長至臨時繼任者任命，之後將留在法學院任教。投資銀行格林希爾CEO博克則立即生效辭職。賓大的摩擦凸顯了精英大學內外日益擴大的分歧，以及美國高等教育公信力的急劇下降。

賓夕法尼亞大學長達數月的權力鬥爭以最高領導層被罷免告終。圖片來源：Michelle Gustafson/Bloomberg News這一進展標誌着這所費城常春藤盟校曠日持久的權力鬥爭出現驚人轉折。自9月以來，知名捐贈者們密集舉行了數十次私人會議，互致大量信函，並通過廣播發聲，以打擊校園內的反猶太主義，並迫使領導層更迭。

多年來，左傾大學與其部分較保守的捐贈者一直處於衝突軌道上。學校推行多元化項目，接納進步思想，但在區分言論自由權利與騷擾的標準上執行不一。校友們對一些人在學術迴音室中姑息激進主義、與外界脱節的現象表示不安。

關於賓大這場衝突的敍述基於與十多位現任及前任校董和長期大學捐贈者的對話。

早期衝突點

馬吉爾是北達科他州人，憲法學者，曾為最高法院大法官魯斯·巴德·金斯伯格擔任書記員，並在斯坦福大學和弗吉尼亞大學工作，於2022年7月出任賓大校長。與全美其他大學一樣，賓大深陷關於種族、性別和言論自由等敏感議題的爭論中。

2018年，賓夕法尼亞大學法學院教授艾米·瓦克斯公開反對基於種族的平權行動和移民政策，導致校方對其發起正式投訴調查。2022年，當跨性別游泳運動員莉亞·托馬斯從男子校隊轉至女子隊並贏得NCAA 500碼自由泳比賽後，校方提名她參選NCAA年度最佳女運動員。

馬吉爾的終結始於今年夏天，當時巴勒斯坦寫作文學節的宣傳鋪天蓋地。這個標榜為慶祝巴勒斯坦作家藝術家的活動，在賓大多個項目的支持下即將在校園舉行。

羅納德·蘭黛對賓大巴勒斯坦寫作文學節擬邀演講者提出質疑。圖片來源：約書亞·洛特/CNP/Zuma Press化妝品大亨羅納德·蘭黛——其名下設有賓大學位項目，同時擔任世界猶太人大會主席——專程前往費城向馬吉爾表達對活動演講者宣揚反猶觀點的擔憂。在後續兩次通話中，他力勸校方取消該文學節。

該校校友羣體政治光譜多元，其中重要派系與沃頓商學院關係密切。這所全美頂尖商學院將大量畢業生輸往華爾街高薪崗位。

校友和捐贈者通過眾多諮詢委員會向校方建言。賓大12個學院中有10個設有此類委員會，校級層面還設有正式董事會。全校董事會約50名成員中，執行委員會掌握核心權力。

多年來向沃頓商學院捐贈超過5000萬美元的阿波羅全球管理公司首席執行官馬克·羅文，協助組織了一封公開信對音樂節內容表示擔憂。羅文今年初擔任猶太慈善組織紐約聯合猶太求助會主席後退出賓大董事會，但仍留任沃頓顧問委員會主席。

投資人羅斯·史蒂文斯與數名現任及前任校董簽署了這封信。最終另有超4000人聯署。校方高層在音樂節前發表聲明譴責反猶主義，但仍允許活動照常舉行。

部分教職人員對捐贈者的深度介入感到驚訝。“他們竟能公開批評學校活動，這很反常，“當時主管校中東中心（該活動支持方）的科學史與社會學教授哈倫·庫楚克表示。

這場爭議導致校董會內部分裂。博克聯繫前校董質詢聯署反對信的原因，並要求現董事們考量——既然反對校方領導決策，是否還應繼續留任。

一位校董將公開爭執比作商業行為：“就像發起針對自己公司的代理權爭奪戰。”

衝突本可能逐漸平息。但10月7日，哈馬斯襲擊了以色列。

對10月7日事件的回應

三天後，馬吉爾發表聲明稱這次致命襲擊"令人髮指”，但並未明確將哈馬斯定性為恐怖組織。

羅文立即發起猛烈抨擊，稱該聲明措辭不足，並敦促博克和馬吉爾辭職。時任校董會副主席的朱莉·普拉特則公開支持這兩位校領導。

次日清晨，博克與羅文在紐約半島酒店進行了一次尷尬的早餐會面。據知情人士透露，雖然兩人都是紐約金融界的頂級人物，且羅文曾任大學校董，但此前交集並不多。

隨後羅文前往CNBC演播室，再次公開要求解僱博克和馬吉爾。

“校園裏對微侵犯行為會進行嚴厲的道德譴責，但對暴力——尤其是針對猶太人的反猶暴力——卻表現出令人費解的容忍。“羅文在直播中如此表示。

其他主要捐贈人也相繼宣佈停止向賓大捐款，包括外交官洪博培、電視製片人迪克·沃爾夫以及勞德。中小額捐贈者也紛紛通過海量郵件向羅文、馬吉爾和媒體成員表達憤怒。

羅文開始每天早晨7點向全體賓大校董羣發郵件，通常轉發憤怒校友的來信。這種"晨報"持續約40天后，他又開始分享自己感興趣的文章。

賓夕法尼亞大學董事會主席斯科特·博克在利茲·馬吉爾國會聽證會後安排了董事會Zoom會議，賓州州長喬什·夏皮羅的代表也參與了通話。圖片來源：克里斯托弗·古德尼/彭博新聞董事會當時仍堅定支持馬吉爾和博克，認為羅恩的激進策略近乎騷擾，損害了學校聲譽。

與此同時，校園學生組織罷課，在董事會場外集會並佩戴阿拉伯頭巾聲援巴勒斯坦事業。數十人在學生會紮營，猶太學生表示這讓他們不敢進入大樓。部分教職工收到針對猶太社羣的暴力威脅郵件，校方稱已作為潛在仇恨犯罪上報聯邦調查局。

11月初，一輛卡車曾環繞校園行駛，電子屏顯示着拼寫錯誤的鮮紅標語：“賓大反猶領袖：利茲·馬吉爾”。

歷史學教授庫丘克試圖尋求促進中東議題理性對話的方式。但他説當出現要求解僱親巴勒斯坦聲明教授的聯署信後，教師們開始感到不安。

庫丘克在協助左翼猶太學生團體預訂放映室播放同情巴勒斯坦的美國猶太人紀錄片後，因校方以安全為由推遲放映而辭去中東中心主任職務。

“這是一座沉默的校園，”他説，“人們感覺根本無法自由表達意見。”

沃頓商學院顧問委員會於11月中旬開始在這場風波中扮演更積極的角色。該組織成員包括黑石集團、麥肯錫公司、Moelis & Co.和Related Cos.的高管。其中部分成員還兼任大學董事會主要席位。

11月16日例行董事會會議議程原本包含關於人工智能的討論。據與會者透露，沃頓院長埃麗卡·詹姆斯列舉了馬吉爾事件給學院帶來的損害：數百條負面媒體報道；申請人數未知影響；以及28%的下降將導致五年內1億美元捐款流失。

隨後，董事會主席羅文用約10分鐘闡述了他的擔憂、決定公開立場的理由，並提出了後續行動建議。據多位知情人士透露，羅文在會議剩餘環節自行迴避，且未參與董事會任何聲明的起草。

董事會試圖低調推進，私下向大學董事和馬吉爾發送信函，並在11月16日至上週國會聽證會期間舉行了八次會議。

阿波羅全球管理公司CEO馬克·羅文曾強力遊説賓大董事會罷免利茲·馬吉爾和斯科特·博克。照片：Jeenah Moon/彭博新聞11月，沃頓商學院建議更換領導層，並敦促大學董事會更新賓夕法尼亞大學的行為準則，明確規定將對那些“慶祝或鼓吹謀殺、殺害、種族滅絕或消滅任何一位同學或我們社區中任何羣體”的學生、教職員工進行紀律處分。

賓夕法尼亞大學網站上的“言論自由常見問題”頁面指出，公開言論“只有在煽動性言論故意且有效地煽動人羣立即採取暴力及非法行動時，才會受到紀律處分”。

聽證會

上週二，一位校董上午觀看了眾議院教育與勞動力委員會的聽證會，在四小時證詞結束後，委員會休會進行眾議院投票時，他便認真迴歸工作。似乎當天的活動已經結束。

然而激烈的交鋒才剛剛開始。

來自紐約的資深共和黨眾議員埃莉斯·斯特凡尼克向當天作證的三位校長——哈佛大學的克勞丁·蓋伊、麻省理工學院的莎莉·科恩布魯斯以及賓大的馬吉爾——提出了一個看似簡單的問題。三人的回答如出一轍。

“呼籲對猶太人進行種族滅絕是否違反賓夕法尼亞大學的校規或行為準則？”斯特凡尼克質詢道。

“如果言論轉化為行動，則可能構成騷擾。”馬吉爾回應。

“我特指呼籲對猶太人進行種族滅絕的言論——這是否構成霸凌或騷擾？”斯特凡尼克緊追不捨。

“如果行為具有針對性或嚴重且普遍，即構成騷擾。”

“所以答案是肯定的？”斯特凡尼克追問。

“這需要視具體情況而定，女議員。”馬吉爾回答。

“視情況而定？”斯特凡尼克反問道，“這就是你今天的證詞？呼籲對猶太人進行種族滅絕是否構成騷擾要看具體情況？這不叫霸凌或騷擾？馬吉爾女士，這是最簡單的是非題。”

馬吉爾再次強調，若言論演變成行為則可能構成騷擾。斯特凡尼克立即質問：“行為是指實施種族滅絕嗎？”

當被第三次問及呼籲滅絕猶太人是否屬於騷擾時，馬吉爾點頭回應：“可能構成騷擾。”

週二下午，大學董事會和沃頓商學院委員會成員們震驚地互發信息。

聽證會次日，沃頓委員會起草了致馬吉爾的信函。

知情人士透露，他們再次私下要求更換領導層——多數人希望博克下台，但對馬吉爾的去留意見分歧。由於不滿校方董事會毫無作為，他們週四晚間採取了激進投資者慣用的策略，將聯名信公之於眾。

賓州民主黨州長喬什·夏皮羅譴責馬吉爾的證詞“可恥至極”，指責校方領導失職。這位無投票權的董事會成員敦促校董會盡快召開會議討論其去留。

董事會迅速轉向危機應對模式。

博克安排了週四上午約90分鐘的Zoom會議，夏皮羅的代表列席參加。理事們一致認為僅靠馬吉爾的週三晚間視頻聲明遠遠不夠，但具體措施未能達成共識。僅有一位理事直接譴責博克與馬吉爾並要求他們辭職。

據報道，一名理事當場表示：“你們徹底辜負了我們的信任，喪失了領導的道義權威，讓學校淪為全國笑柄。”

據多位與會理事透露，理事會整體仍支持馬吉爾。他們討論了發佈董事會聲明、修訂校園騷擾政策等方案。

賓大董事會執行委員會週四下午進行了長達五小時的馬拉松會議。校方記錄顯示，該委員會九月份的上次正式會議僅持續11分鐘。

同日傍晚，史蒂文斯威脅撤回其2017年捐贈（現估值1億美元）。

週五至週六期間，董事會分組密集磋商領導層更迭方案，並研究章程中關於校長免職程序的具體條款。

知情人士透露，雖然不確定能否獲得罷免馬吉爾所需的三分之二票數，但董事會希望通過啓動投票程序施壓其主動請辭。

沃頓商學院董事會於週五再次致信大學理事會。同日，74名國會議員聯名致函，要求賓夕法尼亞大學理事會及哈佛、MIT的治理委員會罷免各自校長。

在提前30分鐘通知的情況下，博克於週六下午緊急召開線上董事會。據執委會成員透露，他先向執行委員會説明情況，隨後向全體董事宣佈馬吉爾已同意辭職。馬吉爾本人未出席會議。

電腦屏幕上顯示着與會者們震驚的面孔。

博克向董事會表明自己也將離職，稱任職期間深感榮幸，隨後迅速退出會議。

幾小時後，國會聽證會場景被《週六夜現場》節目惡搞。

聯繫記者：梅麗莎·科恩（[email protected]）、瑞秋·路易斯·恩西格（[email protected]）、道格拉斯·貝爾金（[email protected]）

本文發表於2023年12月12日印刷版，標題為《校友捐贈者如何迫使賓大校長下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