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京的心腹如何除掉普里戈任 - 《華爾街日報》
Thomas Grove, Alan Cullison and Bojan Pancevski
八月底，在莫斯科機場的停機坪上，葉夫根尼·普里戈任在他的巴西航空工業萊格賽600上等待安全檢查完成以便起飛。這位僱傭軍首領與機上其他九人正前往家鄉聖彼得堡。延誤期間，艙內無人注意到機翼下被放置的小型爆炸裝置。
當飛機最終起飛並爬升至28,000英尺高度約30分鐘後，機翼突然斷裂，導致飛機旋轉墜地。包括瓦格納準軍事集團所有者普里戈任在內的10人全部遇難。
據西方情報官員和一名前俄羅斯情報人員透露，針對這位軍閥的刺殺行動策劃歷時兩個月，並得到了俄羅斯總統弗拉基米爾·普京最資深的盟友兼心腹、前間諜尼古拉·帕特魯舍夫的批准。帕特魯舍夫作為刺殺普里戈任計劃主導者的角色此前未被披露過。
克里姆林宮否認參與普里戈任之死，普京則提供了最接近官方解釋的説法，暗示機上一枚手榴彈爆炸導致飛機起火墜毀。
這些均非事實。
事件發生數小時後，一位與克里姆林宮保持秘密溝通渠道並獲悉墜機消息的歐洲情報人員向俄方官員詢問真相。
“必須除掉他。”克里姆林宮官員毫不猶豫地回應道。
衝突軌跡
帕特魯舍夫長期向普京警告，莫斯科在烏克蘭對瓦格納的依賴正使普里戈任獲得過多政治軍事影響力，日益威脅克里姆林宮權威。
憑藉數萬兵力及非洲利潤豐厚的黃金、木材和鑽石業務，普里戈任掌控着海外價值數十億美元的帝國。但在俄羅斯國內及烏克蘭戰場上，他因武器補給問題與軍方高層的公開對抗，使其與克里姆林宮走向決裂。
當這種矛盾在六月底演變為針對俄軍指揮層的全面兵變——2.5萬名瓦格納士兵駕駛坦克向莫斯科武裝進軍時——帕特魯舍夫出手化解了普京二十餘年統治面臨的最大挑戰。他也藉此機會永久清除了普里戈任。
載有普里戈任的失事私人飛機殘骸。圖片來源：美聯社《華爾街日報》通過採訪西方情報機構、美俄前安全情報官員及克里姆林宮離職人員，揭露了關於這場兵變及俄羅斯最強軍閥遇害的新細節，以及帕特魯舍夫在重塑普京對日益動盪的俄羅斯的權威中不為人知的作用。
通過國家控制的媒體力量及其個人形象，普京以一個獨自統治俄羅斯的堅定對手姿態令西方世界感到不安。實際上，支撐他掌權的是一個龐大的官僚體系——這個體系在與西方不斷升級的敵對狀態及因侵烏行動失敗引發的國內分裂中，展現出了驚人的韌性。
帕特魯舍夫正是操縱這台機器的關鍵人物。他通過詮釋普京政策與執行其命令攀至權力巔峯。在普京執政期間，他不斷擴張俄羅斯安全機構規模，並通過國內外暗殺行動震懾敵人。近年來其影響力與日俱增，不僅力挺侵烏戰爭，其子德米特里（前銀行家）更被任命為農業部長，被部分人吹捧為普京的接班人。
帕特魯舍夫處理普里戈任事件的手法，幫助普京在明年總統大選前鞏固了控制權。
帕特魯舍夫的前同僚形容他是位冷靜的官僚，與普京一樣迴避媒體，依賴俄安全部門每日提供的全球情報簡報。如同普京，他1970年代加入情報系統，在蘇聯解體後堅守崗位，而其他軍官紛紛湧入新興私營領域謀求高薪。
現年72歲的帕特魯舍夫認為俄美正處於生死博弈，他聲稱美國企圖竊取俄羅斯的石油和礦產資源。他在演講和訪談中散佈陰謀論調，今年早些時候更向《消息報》表示，美國因懷俄明州即將爆發的超級火山會使其國土無法居住，正密謀吞併俄羅斯。
他在普京總統任期某些黑暗篇章中的角色，凸顯了任何與克里姆林宮作對者往往面臨的致命後果。
俄羅斯官員及帕特魯舍夫未回應置評請求。
美國官員在普里戈任死後不久表示，政府初步評估認為墜機事件是暗殺陰謀的結果。
間諜的崛起
在他與普京的合影中，帕特魯舍夫總是背景裏那個穿着毫不起眼深色西裝的身影。前克里姆林宮官員稱，他每日乘坐俄產Aurus豪華轎車前往總統行政大樓內簡樸的辦公室，那裏距克里姆林宮僅幾步之遙。他的通話通常經過加密。
帕特魯舍夫早年在蘇聯列寧格勒（現聖彼得堡）便投身間諜世界。取得工程學位後被克格勃招募，他在明斯克接受了間諜機構培訓，很快從事反間諜工作，並擔任過毗鄰芬蘭地區的安全官員。
他與普京共同經歷了蘇聯解體和安全機構衰落的時期，當時葉利欽總統的政府正試圖推行西式經濟改革。1999年葉利欽任命普京為總理時，普京推薦帕特魯舍夫接替自己領導克格勃的新形態——聯邦安全局（FSB）。
1999年，時任總理的普京（中）與聯邦安全局局長帕特魯舍夫（左）交談。圖片來源：路透社次年普京就任總統，進一步鞏固了帕特魯舍夫的權力。兩人出身背景相似，並堅信唯有強大的安全機構才能使俄羅斯強盛。
帕特魯舍夫執掌該情報機構後開始對其進行重塑，並在接受《莫斯科共青團報》採訪時將其稱為俄羅斯的新貴族階層。
這對新任總統而言是個敏感時刻，而帕特魯舍夫展現了全力支持的姿態。普京就任總統第一年，曾因被曝出擔任某房地產公司顧問而該公司在歐洲涉嫌洗錢調查陷入輿論危機。根據烏克蘭總統辦公室泄露的錄音帶，帕特魯舍夫親赴烏克蘭從該國安全部門取回不利證據，部分錄音內容後經美國政府核實。普京否認有任何不當行為，風波最終平息。
帕特魯舍夫很快釋放出信號：背叛克里姆林宮者將付出代價。2006年俄羅斯通過法律，變相賦予境外法外處決被認定為恐怖分子或極端分子的俄羅斯公民合法性。數月後，叛逃倫敦並撰寫披露普京及其間諜工作的前聯邦安全局特工利特維年科，因飲用摻有放射性物質的茶飲身亡。英國法官認定帕特魯舍夫很可能批准了這起謀殺。
作為聯邦安全局局長，帕特魯舍夫曾希望促進與西方反恐行動的合作——2001年紐約和華盛頓遇襲後，美國的反恐行動正如火如荼。但利特維年科中毒事件污染了倫敦市中心的一家壽司店，開始引發對這種合作的質疑。這起暗殺是歐洲和中東一系列更神秘的俄羅斯移民遇害事件中的第一起，西方官員懷疑這些事件與莫斯科有關。
2007年，俄羅斯在哈巴羅夫斯克市召開國際反恐會議時，中央情報局拒絕派遣任何高級官員，而是派出了一個由前中情局站長羅爾夫·莫瓦特-拉森率領的低調團隊。莫瓦特-拉森説，帕特魯舍夫把他拉到一邊，表示自己受到了冒犯。莫瓦特-拉森説：“他説’請把這個消息帶回中情局’，‘你們沒有認真對待我們’。”
2008年，普京將帕特魯舍夫提升為俄羅斯國家安全會議秘書，這個職位幾乎沒有正式權力。但帕特魯舍夫的個人威望、與普京的密切關係以及他作為俄羅斯安全機構實際負責人二十多年的角色，使他成為俄羅斯第二有權勢的人。
他的新角色還賦予了他加強俄羅斯與海外聯繫的使命。很快，他就成了一種兼具情報官員和外交官身份的混合體，拜訪了世界上一些最有權勢的領導人。帕特魯舍夫行程安排之緊湊，與他實際為人所知的會議內容之少形成鮮明對比。
2008年，帕特魯舍夫與普京乘直升機視察俄羅斯靠近車臣的納爾奇克軍事前哨。圖片來源：MIKHAIL KLIMENTYEV/RIA NOVOSTI/AFP/Getty Images### “我們清楚敵人是誰”
2016年，帕特魯舍夫罕見公開露面處理巴爾幹小國黑山政治干預行動後的爛攤子，這次失敗行動中俄軍情部門試圖製造動亂阻止其加入北約。
從塞爾維亞發起的行動失敗後，俄方特工被公開曝光，導致莫斯科在該地區的盟友陷入困境。帕特魯舍夫親赴塞爾維亞安撫政府並撤回行動人員。一年後黑山仍加入了北約。
他的工作都在暗處進行。2020年其專機與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同期出現在阿曼，引發烏方關於秘密會晤的指控，雙方均予否認。
在俄烏衝突前夕，帕特魯舍夫專機又與美國務卿布林肯同時現身雅加達——當時美方正推行印太地區戰略。美俄雙方均聲明未舉行會晤。
早前隨着俄中關係升温跡象，美國曾試圖勸阻克里姆林宮與中國結盟。特朗普執政期間，白宮高官在日內瓦與帕特魯舍夫討論囚犯交換及延長軍控協議事宜。
白宮中國問題專家馬修·波廷傑展示了一組被北京宣稱主權的俄羅斯歷史疆域地圖，意圖強調中國對莫斯科構成的威脅。帕特魯舍夫耐心聽完後嗤之以鼻。“我們清楚誰是敵人，“據參會的一名美國官員回憶，他當時如此回應。
一位前白宮高級官員表示，帕特魯舍夫始終是莫斯科與北京之間的關鍵紐帶。“如果普京今年早些時候被瓦格納集團廢黜或殺害，我認為北京會力推帕特魯舍夫接任，“這位前官員分析道。
曾作為前總統唐納德·特朗普國家安全顧問多次會晤帕特魯舍夫的約翰·博爾頓透露，這位俄羅斯安全會議秘書始終保持着職業態度，談判中從不高聲説話，也對寒暄興致缺缺。
博爾頓稱唯一一次見識其怒意是在2019年會談觸及烏克蘭話題時。“我們聽了二十分鐘關於烏克蘭及其歷史的獨白，“博爾頓回憶，“那種情緒化的表現與他平日作風大相徑庭。”
2022年2月衝突爆發初期，俄方預期嚴重受挫。至去年秋季，面對烏軍在南北兩線的反攻，俄軍節節敗退，傷亡數萬之眾。
克里姆林宮遂徵召普里戈任及其瓦格納僱傭軍支援前線。但這位寡頭的迅速崛起很快引起了帕特魯舍夫的警覺。
普里戈任視頻截圖顯示，5月5日他與瓦格納部隊在一起。他經常批評俄羅斯軍事領導人。圖片來源：普里戈任新聞服務/美聯社### 向莫斯科進軍
普里戈任曾是囚犯，也在普京的家鄉聖彼得堡賣過熱狗，後來成為普京的餐飲供應商，並利用人脈建立了一個龐大的私營軍事公司。過去十年間，該公司為克里姆林宮在烏克蘭、敍利亞和北非作戰。
該集團還在撒哈拉以南非洲站穩了腳跟，通過為領導人提供安保服務換取木材、黃金、現金和鑽石——這是俄羅斯施加地緣政治影響力的重要渠道。
在烏克蘭，普里戈任支持普京的入侵行動，贏得了關鍵戰役，同時公開批評俄羅斯指揮官在軍事上的失利。
他在社交媒體上對總參謀長瓦列裏·格拉西莫夫大將和國防部長謝爾蓋·紹伊古的猛烈抨擊——加上他的部隊在烏克蘭東部的成功推進——引起了莫斯科的注意，也為他樹敵眾多，包括帕特魯舍夫。
在普里戈任對紹伊古的抨擊中，克里姆林宮內部人士看到了普京長期以來的策略，即允許下屬內鬥以保持分裂。但在戰爭中，這位軍閥的勢力積累使他成為總統的威脅。
一位曾與普京和帕特魯舍夫共事過的前克里姆林宮官員表示：“所有人都告訴普京，建立平行軍隊是個錯誤。當他每天往軍方領導臉上吐口水時——你就給自己惹上麻煩了。”
2022年夏季，帕特魯舍夫開始就普里戈任向普京發出警告。但在瓦格納取得戰場進展之際，這些警告被置若罔聞。
與普京及其情報首長身邊人士保持聯繫的前俄羅斯情報官員透露，當普里戈任致電普京，粗魯地抱怨補給不足時，情況發生了變化。普里戈任需要槍支彈藥，而他的部下正大量死亡。
這位前特工稱，通話發生在10月，當時辦公室還有其他人，包括聽到這位前餐飲老闆斥責總統的帕特魯舍夫。後來帕特魯舍夫將這次通話作為普京應疏遠他的理由：這位軍閥已變得危險，對克里姆林宮的權威毫無敬意。
到12月，帕特魯舍夫顯然已佔上風。即便普里戈任公開抨擊軍方和補給不足，普京也置之不理。電話無人接聽。6月初，克里姆林宮實際上宣佈了解散瓦格納在烏克蘭作戰部隊的計劃，命令其戰鬥人員向俄羅斯國防部登記。
6月23日週五，普里戈任發動兵變，率領2.5萬名部下和坦克離開烏克蘭戰場，向南部城市頓河畔羅斯托夫進軍，意圖佔領俄羅斯武裝力量南部軍區總部。在他所謂的"正義行軍"計劃中，本要直面格拉西莫夫和紹伊古，但兩人在會議結束後於普里戈任抵達前逃脱。
普里戈任在6月24日兵變期間。圖片來源：alexander ermochenko/路透社普里戈任又派遣了一隊坦克和士兵向莫斯科進發。
根據西方情報評估和俄羅斯前情報官員的説法，當時普京遠在城外別墅，帕特魯舍夫接手指揮，通過密集電話溝通試圖説服普里戈任退兵。
帕特魯舍夫讓同情普里戈任的軍官嘗試聯繫他。克里姆林宮五次致電普里戈任均未獲應答。他還尋求調解人協助，並向哈薩克斯坦和白俄羅斯政府致電，這兩個國家都是俄羅斯主導的前蘇聯國家軍事聯盟成員。
致電哈薩克斯坦是為最壞情況做預案。前一年俄羅斯曾派兵協助該國平息暴亂。西方情報官員和俄羅斯前情報官員表示，若俄軍無法阻擋叛軍，希望哈薩克斯坦能投桃報李。但總統託卡耶夫拒絕了請求，自俄羅斯入侵烏克蘭後便與之保持距離。
最終白俄羅斯總統盧卡申科公開聲明同意斡旋，在六個多小時內多次致電普里戈任，在這位軍閥與莫斯科之間傳遞信息。他傳達了帕特魯舍夫擬定的條件：若普里戈任撤軍，其部下可轉移至白俄羅斯。
盧卡申科與普里戈任及普京進行了多輪會談，其新聞部門在給《華爾街日報》的聲明中表示。“談判取得了成功，“聲明稱。
在上午晚些時候的電視講話中，普京稱普里戈任和瓦格納領導層為叛徒，這促使他接受了協議條件——包括保留對非洲等海外行動的控制權。
儘管普里戈任及其武裝人員未遭遇軍方積極抵抗，但沿途部隊也大多未加入叛變。週六傍晚時分，這場兵變已告終結。
向莫斯科進發的瓦格納部隊停止前進，部分人員開始轉向白俄羅斯境內預設營地。普里戈任本人則從社交媒體上銷聲匿跡。
整個夏季餘下的時間裏，莫斯科城瀰漫着不安氣息。克里姆林宮內幾乎無人相信，普里戈任能發動武裝叛亂而不受懲罰。
帕特魯舍夫將驗證他們的判斷。
2015年的帕特魯舍夫。他是普京最資深的盟友與心腹。圖片來源：Sasha Mordovets/Getty Images### 暗殺行動
兵變後，克宮表面上未對普里戈任採取限制措施。他仍能赴非洲視察業務，據曾在其智庫工作的舒加列伊透露，普里戈任還被允許在聖彼得堡及俄羅斯各地活動。“但他始終保持着警惕，“舒加列伊補充道。
“他知道自己有敵人，可能會遭遇不測，但就他而言，他一直在遵守協議，”舒加萊説。
前中情局駐站主管莫瓦特-拉爾森表示，普里戈任表面上看似自由，實則處於嚴密監視之下。他指出，這場兵變暴露了普京治國體系的深刻裂痕，以及軍方對其行軍幾乎未加阻攔的不滿情緒。
“可以看出普京的計劃是讓這個行屍走肉繼續活動，以便他們追查事件真相，”他解釋道，意指克里姆林宮正在搜尋普里戈任的同謀者。
據前俄羅斯情報官員透露，八月初當莫斯科多數人開始休假時，帕特魯舍夫在其市中心辦公室下令助手着手策劃清除普里戈任的行動。西方情報機構稱，普京後來審閲了該計劃並未提出異議。
西方情報官員表示，數週後結束非洲之行的普里戈任在莫斯科機場等待安檢完成時，機翼下方被安置了小型炸彈。這架飛機於下午五點多起飛後爬升至28,000英尺高度，但半小時後突然急速墜落，最終在庫真基諾村附近墜毀。目擊者視頻顯示，爆炸後一架機翼脱落的飛機從空中墜落。
數日內，俄媒報道DNA檢測確認普里戈任在空難中喪生。同機遇難的還有瓦格納集團指揮官烏特金等九人，包括兩名飛行員和一名39歲的空乘人員。
沃倫·P·斯特羅貝爾和馬克斯·科爾切斯特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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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登於2023年12月23日印刷版，標題為《普京的得力助手如何除掉普里戈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