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學者呂正惠眼中的大陸貧富差距
【打擊西南邊境地區暴恐分子偷渡的專案行動,中國境內的民族問題再度進入人們的視野。
同樣在本月,國家統計局公佈2014年經濟數據,包括了基尼係數;美國總統奧巴馬也在國情諮文中表示要徵收“富人税”,引發了國內外對於貧富差距的又一輪關注。
巧合的是,台灣淡江大學中文系退休教授呂正惠此前曾在上海大學演講,在提問環節中,恰有聽眾就這兩方面提問,呂教授欣然一一作答。
本文為觀察者網續刊呂教授“台灣左翼漫談”系列的第七部分,也是最後一部分。其餘連載篇目,請見文末鏈接。】
提問:我認為大陸的民族主義在發生一個微妙的變化。傳統上,我們的主流説法是我們是中華民族,港澳台是我們的同胞,共同實現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我認為變化就在於,一部分是持自由主義觀點的人,支持台灣、香港等與大陸曾經的主流思想不相符的觀念。另一部分就是,繼續持民族主義的人士,或者説傾向威權主義的人,他們把“中華民族主義”替換成了大漢民族主義。在他們心目中,港澳台不再是同胞,而是在復興的過程中,第一步要征服和壓制的對象。通過大量的媒體報道,他們覺得台灣、香港已經喪失了民族意識。事實上,這種範圍在減小的民族主義卻具備更大的攻擊性。而那個覆蓋了整個中華的民族主義呢,是沒有徵服的目標,還相對平和。您認為這種民族主義存不存在?如果您認為存在的話,作為一個生在台灣懷有中華民族情懷的人來説,如何看待這種現象?
呂正惠:這兩種狀況,我都有所瞭解。對於第一種狀況,我不是很擔心。我認為這一派是二十年來在大量失勢的。當然,也會普遍存在,但是在思想界,他們已經越來越弱勢,已經沒有能力提出更新的觀點了。
自由主義的説法越來越讓人無法忍受的。你去看看民眾最多的地方,廣場上啊,菜市場啊,食堂啊,老百姓酒足飯飽,都很滿足。每個人抱着孫子,笑嘻嘻的,生活態度很好。
你們可能會覺得我太樂觀了。我在重慶大學的時候,去逛沙坪壩廣場、菜市場啊。我現在喜歡到人多的地方去,觀察那些一般的老百姓,他們都很和藹、可親、很平和。以前,我來的時候,常常看到吵架的現象,現在很少了。這説明大家生活都很不錯。我最喜歡看每個老人家都抱着孫子。我感覺這很迷人。
你看,乞丐竟然變成一種很好的職業。重慶那兩條街啊,我每天從那裏走啊,經常都能看到很多乞丐。我就提醒自己,千萬不要丟錢。結果,我在那邊看,總是有小孩子和媽媽扔錢。這個現象説明什麼呢?一般人生活還可以,丟得起那個小錢。
我覺得大陸的貧富懸殊沒有你們想象得那麼大,而台灣的貧富懸殊比你們想象得要大很多。我這是個人經驗講,可能你們都不相信。大陸的貧富懸殊可能是全世界比較小的。你們肯定會大吃一驚的。把那些收入實在多得不得了的人除去以外,大陸一般人的生活實際差距不大。

“有山野氣”的台灣統派呂正惠教授
我比較擔心的是第二派。第二派不只針對台灣、香港,這種右翼民族主義啊,或者説,狹隘的民族主義,還會針對少數民族。
中國百分之五十以上的土地是少數民族居住的地方。你劃一條斜線就知道了,從東北劃到雲南。你把蒙古、西藏、新疆、甘肅、青海,包括雲南全部算進去。這不就是中國的一半嘛!現在強調中華文化的復興、中華文化的騰飛。
還有一派是強調儒家、儒教。我一個大陸朋友就很痛恨這個,那你們很推崇孔子,那我們西藏怎麼辦呢?藏族也有文化啊,維吾爾族也有文化啊。這個民族主義就變成大漢民族主義了。
其實,我們中國一向是對待少數民族問題,處理得最好的國家,歷代以來都是這個樣子。自從共產黨提出中國是個多民族的統一國家以來,這個就更好處理了。你去看看世界各國,我們在民族問題上,是處理得最好的了。
伊斯蘭教在處理現代化這個問題的時候很麻煩。他們的傳統性很強,當現代化的生活與伊斯蘭教碰到一起的時候,中東就出現了很多激進的團體嘛!中國也碰到了類似的現代化的問題。
至於你説的那種對港台人的看法,我認為是極少數。我在大陸交遊廣闊,很少碰到認同這種言論的人。大概只有網絡上有吧?我大陸的朋友説,你放心,反正那些憤青都是這麼講的。
在上一次台灣學運的時候,有些人痛罵台灣人,我在觀察者網發表那封短信(《對大陸青年説幾句心裏話》),就是這樣的意思。
提問:之前,網上流傳一個視頻,説大陸人很窮。除了北京、上海以外,剩下的人連茶葉蛋都吃不起。除了您剛才講的台灣年輕人一種不安的心理外,兩岸之間還缺乏哪些相互不能理解和溝通的地方?
呂正惠:台灣有一些民眾,一開始就相信民進黨,就不想跟大陸接觸,連來都不來。我就常常勸我的一些朋友,你就親自去大陸看看嘛,你就是主張獨立也無所謂。你是台獨派,又不會寫在臉上,你放心好了,大陸不會把你抓起來的。
我很瞭解他們的心理。一開始,他們會説,“他們中國人來了也不過兩百萬(指49年撤退到台灣的人),就把我們欺壓成這個樣子,你跟十三億人怎麼生活啊?”這是把自己跟中國人的界限劃得很清楚。當你被這種省籍的説法打動了,你就變得厭惡中國,厭惡中國的中心大陸,連來都不來,連聽都不聽。
我有個親戚是個非常堅決的台獨派。我常常試着跟他談大陸。一談到中國,他馬上變臉了,你不要跟我談中國,連聽都不要聽。這是最死硬的台獨派,連説都不能説。我算是他的長輩,所以我講話的時候,他還不敢反駁。
我媽媽最近被我慢慢改造了。我每次到大陸,都要跟她報告啊。她今年九十歲了,從她七十歲開始,我就年年來大陸了。我就跟她説,我要去大陸了。她就説,哦,你要去中國了,幹嘛啊?我是她兒子嘛,她也不好説什麼。每次回去呢,我就説,我回來了,改天有空我就回去看你。接着,她又説,你實在很奇怪誒,你一個大學教授,經濟上還可以,世界上國家那麼多,你為什麼老是去中國?我就説,我讀的是中文系嘛,我又不會講英文。後來,她看我來的次數這麼多,一年就是四五次,而且一次就住三四個月。我現在在大陸,每個禮拜給她打一次電話,讓她知道我在大陸還平安哦。
其實,我媽媽很善良的,她對中國的厭惡是被民進黨教導的。我常常用我來大陸這點慢慢來感化她。她現在對大陸沒有那麼強的惡感了,聽她講話,是可以聽出來的。她就是一個普通老百姓,就是這麼被教育的,我也沒辦法。我有時候跟她開玩笑,你再這麼講,我三個月不來看你。她就説,不不啊,你還是回來。她是個台灣鄉下沒有受過教育的農婦,這種人百分之八十沒有來過大陸。
現在台灣是2300萬人口。根據大陸方面的統計,2014年來大陸的人,預計會突破1000萬,不是人次哦,是個人。大陸最大的期望就是台灣每個人都來一次。大陸人到台灣去就知道了,台灣人很好嘛,連台獨派都對你很好嘛,可見他們的台獨思想是虛假的。如果真的是兩國的話,怎麼會這麼好呢?一見面就喝酒,親熱得要死。哪裏有那麼多的厲害關係啊?
提問:您真正經歷過苦難,但信仰依然堅定,您對於您接觸的這一代年輕人失望嗎?您覺得怎樣才能換回失去的理想主義呢?
呂正惠:我在重慶大學,清華大學都教過書,我接觸了很多大陸學生。我的感受是,善良的人很多,非常聰明的也很多。在大學時期,就非常世故的,金錢本位的,是極少數。當然,可能進入社會之後,會變成另外的樣子,我不知道。至少,在大學時代,比台灣的大學生好很多。
所以,我基本上是樂觀的。我剛才講,我不是左派,我不是共產主義者。我這樣講的意思就是説,我沒有實現共產主義理想的慾望。善良的人越來越多,大家能夠活的下去。大同社會,基本上沒有講階級吧?全世界任何一個國家,完全是平等的,完全沒有階級,這是不可能的事情。可是,我們儘量讓社會趨向公正,儘量讓多數人活得下去。
假如社會運作得良好,都有善心,其實這樣也蠻理想的。以我讀中國歷史的經驗啊,現在的中國就很接近盛世啊!你們可能會覺得詫異啊!可是,你去讀讀史書,盛世的時代,連乞丐都可以成為很好的職業,中國歷史中沒有出現過的。基本上,我很樂觀。任何當老師、讀過大學的人啊,都知道只要你對這個社會有善意,社會會往越來越好的方向走。如果整個社會,都像我的台灣同輩人的話,搶錢搶官做的話,這個社會就不行了。我理想沒有很高。
呂正惠小傳
呂教授何許人也?在上海大學蔡翔教授筆下,“老呂”是有股山野氣的台灣嘉義“本省人”,愛煙愛酒愛北京。性情中人皆愛酒,呂教授也不例外,酒席間滔滔不絕,偶爾言辭激憤,酒醒後又恐失言傷及友伴,總要電話致歉,惹得蔡教授要稱“喝了酒的老呂是極可愛的,有那麼三五次,一般就可以給老呂寫傳了”。
“自耕農”苦出生的呂教授自幼體弱,得幸一路潛心學問。他每每到天安門廣場看升國旗,總熱淚盈眶,在台灣,他是出了名的“統派”。問及緣由,説是因中國文學知道自己是個中國人。呂正惠發揚了中國文學的抒情傳統論(後被王德威教授借用而風靡大陸文學界)。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老呂最有名的話是“在我死之前,讓我做一箇中國人。”呂先生希望兩岸的年輕人能夠放下一時的隔閡,以更大的胸懷面對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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