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最瘋狂一週中的意外贏家——《華爾街日報》

薩提亞·納德拉 忍不住分心了。

微軟這位首席執行官本應在硅谷歷史上最混亂的週末之一全神貫注地挽救他的寶貴資產，但他的思緒卻不斷飄向板球。

他無法專心觀看祖國印度與澳大利亞的板球世界盃比賽，因為他發現自己正置身於另一場更為激烈、賭注更大的博弈中。儘管如此，在緊張的談判和危機應對間隙，納德拉仍不斷查看比分，並向不那麼狂熱的同事播報這項最愛賽事的動態。他的球隊處境艱難，但他的公司仍有希望。

在他近十年的職業生涯中最瘋狂的週末始於上週五——當全世界知曉消息的幾分鐘前，納德拉得知OpenAI董事會剛剛罷免了聯合創始人兼CEO 山姆·奧特曼。這家ChatGPT背後的公司正尋求900億美元的估值。鮮有董事會決策能在如此短時間內摧毀如此巨大的價值。

儘管微軟已斥資數十億美元獲得OpenAI 49%的股份，並運用其技術驅動新一代軟件變革工作方式，這家初創公司最大的投資者卻未獲董事會席位。幾乎與所有人同時，納德拉發現這項幾乎憑一己之力將微軟推向人工智能革命前沿的投資——突然出了問題。

但當董事會突然對阿爾特曼發難時，他立即轉向納德拉求助。在上週五的董事會政變發生幾小時後，兩人就通過電話商討如何讓阿爾特曼重返OpenAI——或加入微軟。如果這位最耀眼AI公司的前CEO不能官復原職，就將成為微軟的員工。

經過這個瘋狂週末的談判，阿爾特曼最終同意在這家科技巨頭組建新AI部門，以便繼續與納德拉合作並利用微軟的算力資源。很快就有數百名研究人員表示願意追隨阿爾特曼加入這家像湯品廣告般乏味的大公司。微軟為這些工程師準備了繼續研發所需的一切：領英辦公室的整層樓面、充足的雲計算資源、蘋果筆記本電腦。這家萬億市值公司的員工甚至向潛在新同事保證，他們使用微軟的Teams辦公軟件。

本月早些時候在舊金山OpenAI首屆開發者大會上，納德拉與山姆·阿爾特曼的合影，當時後者尚未短暫失去OpenAI首席執行官職位。“我們愛你們！“納德拉對阿爾特曼説。圖片來源：賈斯汀·沙利文/蓋蒂圖片社據熟悉納德拉想法的人士透露，微軟最希望的結果仍是阿爾特曼以CEO身份迴歸OpenAI。通過向OpenAI團隊敞開微軟大門，納德拉在OpenAI董事會面臨人員流失之際，為阿爾特曼爭取復職增加了籌碼。經過五天緊張談判，隨着阿爾特曼官復原職，納德拉如願以償。阿爾特曼在X平台的迴歸聲明中特別感謝了一個人：薩提亞·納德拉。

微軟如何在硅谷最熱門初創公司瀕臨崩潰之際倖存下來，反而成為看似不可能的贏家之一？

答案很大程度上與納德拉的管理領導風格及其對首席技術官凱文·斯科特的信任有關，後者是公司人工智能戰略的策劃者。這兩人對促成阿爾特曼重掌OpenAI至關重要，既保住了微軟130億美元的投資，也避免了這場部分由自身導致的難堪挫折。

微軟與OpenAI之間這種非常規合作關係時而顯得尷尬。但納德拉的高明之處在於與阿爾特曼建立聯繫，用五年時間培育這段關係，使自己成為這位不安分企業家不可或缺的夥伴。OpenAI的持續生存依賴於微軟，後者股價本週創下歷史新高。

現年56歲的納德拉在印度海得拉巴長大，學生時代成績平平的他最大志向不過是就讀普通學院、打板球並在銀行工作。在印度頂尖大學入學考試失利後，他選擇在曼尼帕爾理工學院主修電氣工程。據其2017年回憶錄《刷新》所述，他自少年時期編寫第一行代碼起就痴迷於計算機與軟件。

但他從未計劃離開印度，也並非特別嚮往海外。事實上，申請美國研究生院時，納德拉曾希望遭到拒錄。結果他赴美就讀威斯康星大學密爾沃基分校，攻讀計算機科學碩士學位。當地嚴寒天氣讓他戒了煙——因為實在不願在户外多待一秒。

儘管冬季嚴寒難耐，他仍深愛着在美國的新家，這裏的熱情接納讓他最終選擇歸化為美國公民。“我認為我的故事在其他任何地方都不可能發生，“他在書中寫道。（他拒絕對本文發表評論）

1990年受聘於太陽微系統公司後，他移居加利福尼亞州，兩年後接到來自華盛頓州雷德蒙德的電話——這個徹底改變他人生軌跡的邀約。他將加入這家名為微軟的公司。

但他在書中透露，微軟生涯中最具塑造性的時刻竟發生在入職之前。面試過程中，在經歷了一系列嚴苛的工程測試和編碼場景後，一個簡單問題卻讓他措手不及：如果在街上看到哭泣的嬰兒該怎麼辦？

答案看似顯而易見：撥打911。

“夥計，你需要多點同理心，“面試官告訴他，“如果嬰兒躺在街上哭泣，應該先抱起孩子。”

成為微軟員工後，他始終銘記這個教誨。初入公司時，他遇到了史蒂夫·鮑爾默，這位未來的CEO繼任者用"他標誌性的熱情擊掌"表示祝賀。在微軟早年間，納德拉工作日拖着康柏電腦奔波全國拜訪客户，週末則飛往芝加哥大學攻讀商學院課程。

隨着職位的晉升，他先後掌管微軟龐大業務的多個關鍵部門，包括雲計算平台Azure和搜索引擎Bing。如今Azure已成為整個公司的增長引擎：微軟股價隨其業績起伏。在他任職期間，標普500指數回報率為215%，而微軟的回報率超過1100%。至於Bing——它依然是Bing。不過上個財年確實創造了120億美元不容小覷的廣告收入。

2014年2月，納德拉成為微軟歷史上第三任CEO時，他的形象與前兩任截然不同。比爾·蓋茨是個脾氣火爆的咆哮者，鮑爾默則是公開場合的"帕瓦羅蒂式怒吼者”，而納德拉的處事風格更為温和。

他在感恩節假期撰寫了一份10頁的備忘錄，回答了董事會關於其願景的提問，從而獲得了這份工作。這次，他成功通過了面試。納德拉向高管們表示，他的首要任務是修復公司內部文化，僅僅發佈產品不值得慶祝，微軟必須根據用户真實滿意度來衡量成功。

“我們需要對客户及其未言明、未滿足的需求建立更深層次的同理心。“他在著作中寫道。

家庭生活幫助納德拉培養了這種深刻同理心。他的長子扎因出生時患有嚴重腦癱，需要特殊護理，這個26歲的孩子去年離世。“成為特殊需求孩子的父親，是塑造今日之我的生命轉折點，"納德拉曾表示。他將扎因稱為"我們家庭的歡樂，其力量與温暖不斷推動我探索技術的可能性邊界。”

納德拉與兒子扎因的合影。他將這位天生患有嚴重腦癱的孩子稱為"我們家庭的歡樂”。照片：微軟納德拉在任近十年後，微軟員工已熟知他的行事風格。

這位領導者清楚自身侷限並善於授權。他管理風格寬嚴相濟——曾警告表現不佳的下屬可能被解僱，也曾厲聲呵斥作秀員工"坐下”。他極少説髒話，但曾在高管會議上直言：“在微軟當領導，你們的任務是從糞堆裏找出玫瑰花瓣。”

納德拉以身作則地瘋狂工作。有員工回憶倒時差凌晨三點去健身房時，發現CEO已結束鍛鍊開始工作。他果斷砍掉不盈利項目，如叫停將Bing移植到Apple Watch的計劃，稱其"浪費時間”。前高管黃學東評價：“他總能精準抓住核心問題，同時不讓任何人難堪。”

與前任們相比，納德拉的差異不僅在於風格。蓋茨是技術天才，鮑爾默精通商業模式，而工程師出身的納德拉以鉅額收購著稱：260億美元收購領英，750億美元拿下動視暴雪。他更推崇合作理念——當鮑爾默曾作勢要踩碎員工iPhone時，納德拉上任首場發佈會就推出了微軟Office的iPad版本。

後來，他與亞馬遜達成協議，與谷歌達成了脆弱的和平，並讓外界知道微軟願意與初創企業合作——包括一家名為OpenAI的公司。

納德拉與阿爾特曼的"兄弟情"始於億萬富翁夏令營的浪漫邂逅：2018年在愛達荷州太陽谷舉行的艾倫公司會議上，他們在樓梯間偶遇。

納德拉對阿爾特曼很感興趣。阿爾特曼對納德拉印象深刻。

阿爾特曼離開山區時深信，微軟是唯一一家擁有資金、計算能力並清晰理解人工智能，能與他的初創公司合作的企業。

2018年，阿爾特曼在愛達荷州太陽谷的艾倫公司會議上。那年他在會議期間與納德拉在樓梯間偶遇。圖片來源：David Paul Morris/彭博新聞即使投資了130億美元，微軟也沒有獲得董事會席位或對OpenAI治理的監督權，因為它擔心過多的影響力會驚動日益強硬的監管機構。這使得微軟暴露於OpenAI奇特結構的風險之下。阿爾特曼的公司被設立為非營利組織，其董事會的主要責任不是最大化股東價值，而是開發"造福全人類"的安全人工智能。由於沒有董事會席位，微軟最終措手不及。公司還容易受到阿爾特曼離職創辦新公司並帶走員工的影響——或者，在一種看似遙遠但突然成為現實的可能性中，OpenAI董事會未經其最大投資者同意就解僱了他。

即使在OpenAI危機爆發前，這項交易也並非廣受認可。據知情人士透露，蓋茨曾向高管們表示，微軟若不直接收購而僅注資該公司毫無意義。儘管他後來轉變態度支持這項投資，但其擔憂不無道理。微軟不得不與OpenAI保持微妙平衡：既要保護投資，又需將持股比例控制在50%以下以避免監管風險。

隨着阿爾特曼迴歸，微軟的問題並未解決。拉里·薩默斯獲得了改組後董事會的席位，但微軟尚未取得席位。納德拉希望以何種正式角色（如果有）確保此類事件不再發生，目前仍不明確。

但有一個人欣賞他處理OpenAI亂局的方式——納德拉的前任CEO。

“作為微軟股東和長期支持薩提亞的人，“鮑爾默在郵件中表示，“我充滿感激且毫不意外。”

要理解微軟對未來的押注，需先了解納德拉的過往。

他的卧室牆上曾同時掛着卡爾·馬克思和印度教財富女神的畫像，但少年納德拉只願在牆上貼他最愛的板球運動員——家鄉海德拉巴的M.L.賈西姆哈。高中時父親赴海外工作，他執意留鄉繼續打球。就連應聘簡歷都提及板球經歷。當其他高管用棒球術語比喻時，他總以板球作類比。

納德拉在球場上的時光塑造了他在高管層的心態。他曾與一支令人畏懼的球隊進行過一場難忘的比賽，納德拉和隊友們忍不住盯着對方看。但教練制止了他們。“不要只是遠遠地仰慕，"教練説道，“去和他們較量！“納德拉至今仍能在腦海中聽到這個聲音。“這讓我明白，必須始終尊重對手，但不要畏懼，“他寫道，“去競爭。”

於是他這麼做了。

納德拉訪問印度母校時打板球的情景。圖片來源：微軟微軟從2019年開始向OpenAI投入30億美元。2022年底，這家初創公司發佈了科技史上傳播速度最快的產品ChatGPT，納德拉曾用它翻譯詩歌。2023年初，他押注100億美元，幫助微軟在今年實現了1萬億美元市值增長——這個增長幅度超過了大多數公司的總市值。

增長伴隨着陣痛。AI技術耗資巨大，隨着微軟構建必要算力基礎設施，公司支出預計將激增。目前尚不清楚何時（或是否）能通過新增收入收回這些前期成本。有證據表明，個人和企業願意為GitHub Copilot等AI助手支付溢價。而針對Microsoft 365等大型辦公軟件產品的AI工具仍處於早期階段，企業需為每位員工每月支付30美元。微軟需要大量現有及新客户為此買單，這筆賭注才能獲得回報。

納德拉寄望於OpenAI的獨立性能夠帶來既造福人類又惠及微軟的創新。然而，過去一週的動盪表明，這家全球最具價值的公司之一將未來外包給不受其控制的新創企業存在巨大風險。

“我不會假裝這是一段完美關係，"阿爾特曼上月表示。但他將納德拉稱為朋友而非"友敵”，並稱雙方在最重要的人工智能議題上"高度一致”。本月早些時候，當他們在OpenAI首屆開發者大會上同台時，納德拉在阿爾特曼熱情的介紹中翩然登台。

“微軟如何看待這次合作？“阿爾特曼問道。

“我們愛你們！“納德拉回應道。

兩人都未曾預料，接下來兩週的事態發展會讓他們的關係更加緊密。

至於與OpenAI動盪同期舉行的板球賽？納德拉的公司比他的主隊表現更好：印度隊在家門口輸掉了比賽。他向獲勝的澳大利亞隊表示祝賀，隨後繼續投入工作，尋求自己的勝利。

基奇·黑吉對本文亦有貢獻。

聯繫本文作者本·科恩：[email protected]；湯姆·多坦：[email protected]

本文發表於2023年11月25日印刷版，標題為《OpenAI亂局中的最大贏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