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在習近平重塑經濟、打壓工人的背景下面臨通縮螺旋風險 - 彭博社

習近平對具有“中國特色”的現代金融體系的願景越來越意味着，上海有一天與紐約或倫敦等主要金融中心競爭的希望正在逐漸消失。

攝影師：沈其來/彭博社

現在是凌晨1點，吳托馬斯正在上海空蕩蕩的街道上騎自行車。這位43歲的保險高管又經歷了一次崩潰。

由於全國範圍內降低國有金融公司薪資的推動，吳的薪水被削減了20%。他擔心裁員，並想知道如何找到60萬元（84,500美元）來讓他的兩個孩子上國際學校——這是中國中上層階級生活的標誌。他六歲的孩子在數學上落後。

“讓我們的孩子拼命學習有什麼意義？”吳説。“頂尖畢業生找不到工作，從海外回來的也找不到工作。”他表示，薪資增長不再與努力掛鈎。“我的工作毫無意義。”

## 亞洲大勢

中國銀行家因習近平的打壓而感到震驚

17:15

吳是數百萬名雄心勃勃的中國專業人士之一，他們的生活因習近平總統重塑世界第二大經濟體的決定而被顛覆。金融、消費科技和房地產等行業——在本世紀大部分時間內推動中國增長的關鍵驅動力——現在已不再受歡迎。相反，自毛澤東以來最強大的共產黨領導人正在將資源引導向電動車和芯片生產等事業。“高質量”增長是新的口號，而不是“高速”。

許多國家受過良好教育的工人中存在的不安感，可能會加劇籠罩中國18萬億美元經濟的陰霾。攝影師：沈奇來/彭博社這種轉變使許多中國奮鬥者感到迷茫。他們沒有因為長時間工作和冒險而獲得獎勵，反而面臨薪資削減、裁員以及政府對其所謂“享樂主義”生活方式的攻擊。一個被國家媒體譴責的流行 meme 描述了當前的情緒：“歷史的垃圾時間。”

這是一種粗略的過度簡化，但它突顯了中國和世界面臨的一個嚴重問題。許多國家受過良好教育的工人中存在的不安感，可能會加劇籠罩中國18萬億美元經濟的陰霾。股市表現 不及全球同行，消費者支出徘徊在疫情封鎖以來的最低水平附近，通貨緊縮顯示出 spiraling 的跡象。中國龐大的政府官僚機構和國有企業內部也存在一種停滯感，員工看到主動性帶來的收益有限，而如果事情出錯，損失則是無限的。自八月以來，至少有三位來自不同證券公司的頂級投資銀行家被 拘留，這是自腐敗打擊行動以來的最新階段，已涉及約470萬人，根據國營的新華社報道。

從長遠來看，這種失調提出了一個生存問題：當你使一些最優秀和最聰明的員工失去動力和士氣時，經濟會發生什麼？

“這標誌着國家勞動力中一種危險的暗流，”劍橋大學的辛怡中國管理教授克里斯托弗·馬奎斯説。“這些人曾是中國經濟奇蹟的關鍵推動者，但他們的失望可能導致更廣泛的社會危機，因為這挑戰了共產黨通過努力工作實現繁榮的敍事。”

一些人認為，對於習近平來説，像吳這樣的人所承受的痛苦是一種必要的犧牲。共產黨常常對金融行業持懷疑態度，認為它是在犧牲工人階級的利益來使少數人富裕。這些看法在觀察美國經歷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和製造業空心化的過程中得到了加強，這導致了社會不穩定的加劇和唐納德·特朗普的崛起。習近平決心將世界第二大經濟體轉變為一個高端製造業強國，以便在美國拒絕向中國提供先進技術、軍事緊張局勢加劇的情況下實現自給自足。彭博經濟學預測到2026年，高科技行業將佔國內生產總值的19%，而2018年為11%。

但這一轉型威脅着將經濟和專業階層的大部分拋在身後。房地產在其巔峯時期幾乎佔經濟的四分之一，在政府對開發商借貸的打壓下，過度槓桿的行業陷入了自由落體。僅金融行業到2022年就僱用了近800萬人，並提供了一些最高的薪水。

“感覺我們就像街上的老鼠，被每個人打擊”

對金融服務和其他現在不受歡迎行業的十多人的採訪中，有些人因隱私原因要求僅用名字識別，揭示了一羣人正在努力應對舊有確定性的動盪。許多人強調了因薪資削減、費用審查加劇以及因富裕生活方式在社交媒體上受到羞辱而帶來的壓力。

股市表現不及全球同行，消費者支出接近疫情封鎖以來的最低水平，通貨緊縮顯示出失控的跡象。攝影師：Qilai Shen/Bloomberg“感覺我們就像街上的老鼠，被每個人打擊，”北京的一名證券公司員工Tracy説。“這個國家似乎不重視其金融人才。”

失寵

對北京的官員來説，這有一定的真實性：政策制定者通常將不平等視為比貧困更大的政治風險。金融工作者的平均收入幾乎是 典型工資的七倍，打擊該行業的努力在中國社交媒體上獲得了讚揚。隨着習近平對國家的控制加緊，他試圖將其重塑為一個“服務人民”的行業。

國家的頂級國有銀行、證券公司和資產管理公司被敦促削減薪酬和預算。中國國際資本公司去年將部分高級銀行家的2022年薪酬削減了40%，而中信證券則將部分員工的基本工資降低了15%。商務艙旅行正逐漸成為過去，公開炫富也不再流行。中金公司的分析師被告知要避免穿戴奢侈品牌或向第三方透露他們的薪酬。一些公司甚至在追討以往年份的薪酬，以遵守新施加的290萬元薪資上限。

壓力遠不止於薪酬。作為行業整頓的一部分，習近平已告知金融監管機構要“長出牙齒和刺”，清除過剩和腐敗。包凡，國家最知名的交易商之一，去年被拘留，沒有任何官方解釋，而在過去幾年中至少有兩名高級金融高管被判處死刑。僅在2023年，就有至少130起高管和政府官員的調查或懲罰。

作為行業整頓的一部分，習近平告訴金融監管機構要“長出牙齒和刺”。攝影師：沈其來/彭博社習近平的願景是一個具有“中國特色”的現代金融體系，這越來越意味着上海有一天與紐約或倫敦等主要金融中心競爭的夢想正在逐漸遠去。7月份，資本外流加劇，銀行向客户淨售出457億美元外匯，為八年來最多。

香港大學金融學教授陳志武表示：“不久之後，金融行業將只有三種參與者：國有銀行、國有保險公司和國有財富管理公司。在一個政府主導的指令經濟中，金融市場實際上沒有太多事情可做；尤其是沒有高薪金融專業人士的空間。”

一些人自願離開，對衰退的規模和薪資削減的任意性感到失望。35歲的上海一家共同基金公司的員工內森表示，他正在考慮中國以外的機會。“如果我留在這裏，我至少會浪費三到五年的生命。”

其他人如學生田可飛則選擇了轉行——在她的情況下，從金融轉向交通工程，因為這似乎更安全，儘管這不是她的夢想。總體而言，中國大學的金融和經濟專業的競爭已經減輕，而能源和數學專業正在變得受歡迎。

人才的重新配置對習近平試圖推動的轉型是個好兆頭。事實上，北京所稱的“新三”產品——電動車、鋰離子電池和太陽能電池板——中的許多公司正在快速增長。受到沃倫·巴菲特支持的電動車製造商比亞迪在截至2023年底的四年內員工人數增加了三倍，超過70萬人。與此同時，芯片行業的銷售在同一時期增長了38%。

彭博經濟學的經濟學家常舒和朱爾克表示：“對中國前景的悲觀情緒可以理解，但也有些過頭了。政府可能正要實現一次偉大的再平衡。”

但是對於那些年紀太大而無法回到學校重新培訓以獲得當前高需求的STEM技能的人來説，其他工作的選擇並不多。華爾街公司曾向中國投入數十億美元，希望能在投資銀行業務中獲得成功，現在也在 縮減。先鋒集團計劃 關閉其業務，而範艾克公司也已 撤退。包括高盛集團和 摩根大通在內的其他公司，在中國大陸和香港的股票銷售和併購急劇下降的情況下，已進行了多輪裁員。

金融並不是唯一感受到壓力的行業。消費科技行業也遭受了全面的打擊。根據彭博彙編的數據，中國曾經著名的BAT互聯網平台——百度、阿里巴巴和騰訊——自打擊行動以來共裁減了超過63,000個職位。 四年前，政府在最後時刻叫停螞蟻集團的 首次公開募股，本來將成為全球最大的IPO，這標誌着一場監管運動的開始，旨在遏制這個可能過於龐大和強大的行業。如今的主要參與者已不再是昔日的規模和氣勢。

“如果你想像以前一樣生活，那基本上是在做夢”

房地產仍然深陷困境，因為北京的温和刺激措施幾乎沒有扭轉導致數十家公司面臨清算威脅的嚴重下滑，並促使中國恒大集團等公司出現1300億美元的美元債務違約。儘管經濟學家早已敦促中國當局解決房地產泡沫，但根據諮詢公司克嚴智庫的數據，其突然破裂在2023年前的三年裏使約50萬人失業。

他們包括像張艾薇這樣的人。在繁榮的年代，她常常工作到晚上11點，為碧桂園控股公司銷售超過1億美元的房地產。她曾經的年收入相當於83,000美元。現在她在社交媒體上銷售保健品。

“如果你仍然想像以前一樣生活，那基本上是在做夢，”張在今年早些時候的一次採訪中説道。她推遲了生孩子，自己做飯以避免外賣，並減少社交以降低開支。

漂流

這並不是中國第一次有一代人被拋棄。正如年輕人在1960-70年代被送往鄉村，1990年代工人被裁員，這一批專業人士也發現自己在價值觀的激烈衝突中受到擠壓。一個在改革時代形成的世代，崇尚個人抱負和財富積累，現在正試圖在一個在習近平領導下回歸更為僵化根源的體制中找到出路。

“在中國，‘希望被提升又被破滅是一個反覆出現的模式’，”J Capital Research Ltd.的聯合創始人安妮·史蒂文森-楊説。

當然，並不是每個人都對打壓感到不滿。在社交媒體上，一些人對遏制薪資和控制金融行業的舉措表示讚賞。去年，一位量化對沖基金經理以3900萬美元購買上海一處別墅——在房地產市場崩潰的情況下——更是加劇了人們對奢華財富展示的憤怒。

儘管中國在最近幾十年取得了顯著的減貧進展，但國家日益增長的財富並沒有得到平等分享。斯坦福大學中國經濟與制度中心的研究發現，收入的前10%在2015年所佔的份額躍升至41%，而1978年為27%。相比之下，底部一半人口——包括5.36億成年人——所佔的份額僅降至15%。截至2020年，該國的基尼係數為37，與美國的接近40相當，基於世界銀行的數據。

“沒有人會為金融行業的員工及其薪酬方案流淚，”牛津大學中國中心的副研究員喬治·馬格納斯説。

然而，長期來看，這種懲罰性措施可能會對受影響的行業之外造成傷害。中國約有2億人從事白領工作，幾乎與巴西的人口相當。雖然高飛的金融和消費科技職位在其中所佔比例相對較小，但他們的雄心被打擊的過程非常公開。

前美國聯邦儲備委員會委員弗雷德裏克·米什金曾稱金融系統為 經濟的大腦，康奈爾學院經濟與商業教授託德·克努普指出，他領導着一箇中國項目。“你可以説中國經濟有一種腦損傷，”克努普説。“年輕人和中年人更加悲觀——隨着他們變得更加悲觀，他們的消費支出減緩，經濟也減緩。”

經濟學家們現在越來越擔心中國可能正在進入一個通貨緊縮螺旋。攝影師：沈奇來/彭博社消費者信心徘徊在創紀錄的低點， 消費 異常疲軟。曾經受到追求者青睞的全球品牌——包括星巴克、歐萊雅和古馳母公司開雲集團——都報告了需求減緩的情況。連Temu的母公司拼多多也未能倖免。這家因低價商品而受到市場青睞的在線零售商，上個月在發佈悲觀展望後，經歷了創紀錄的單日股價最大跌幅。在一次財報後的簡報中，首席執行官陳磊提到至少八次，隨着增長放緩，收入和利潤“必然”會下降。

消費回落加劇了長期經濟放緩，令人窒息的房地產低迷已進入第四年。第二季度的增長下降至五個季度以來的最低水平，繼續了過去二十年大部分時間裏每年都在減緩的穩定步伐。瑞銀集團上個月將其增長預測下調至今年的4.6%，使中國大約5%的目標難以實現。國際貨幣基金組織預計這一數字到2029年將減速至僅3.3%。雙位數增長的時代早已過去。

經濟學家們現在越來越擔心，中國可能正進入一個通縮螺旋，家庭因預期價格進一步下跌而減少消費或推遲購買，從而增加企業收入的下行壓力，抑制投資，並導致更多的薪資削減和裁員。

這種經濟不確定性對那些個人未受打擊的人也造成了壓力。根據聯合國數據，自2021年以來，已有超過120萬人離開該國，包括企業家和一些更富裕的人士。前景使家庭幾乎沒有生育孩子的動力，出生率徘徊在創紀錄的低點附近。北京上週宣佈計劃提高退休年齡以遏制勞動力的下降。

這種挫敗感深深紮根，催生了新的行話。像“躺平”這樣的流行詞應運而生，意指避免過度工作和野心。“內卷”描繪了幾乎所有領域的激烈競爭。

在被拋棄的行業中情況尤其嚴重。最近的一項調查發現，焦慮和抑鬱是中國人最關心的問題。根據諮詢公司簡丹心理對60,000名受訪者的調查，科技和金融領域的學生和員工是尋求心理健康支持的主要來源。

中金公司一名女性員工的突然去世加劇了這些擔憂，引發了社交媒體上關於心理健康的廣泛討論。公司並未披露事件的具體細節。

“你的命運和能力沒有關聯”

加州臨牀心理學家邁克爾·D·雅普科表示，當員工的價值觀與組織發生衝突時，他們自然會感到痛苦和失落。雅普科是《抑鬱是傳染的》一書的作者，他説：“支撐人們繼續前進的是那種目標感，一旦你剝奪了它，問題就會出現。”

根據像香農·曹這樣的員工的説法，低迷的情緒開始瀰漫整個行業，她表示斯特諾克斯安眠藥是她的“好朋友”。

“沒有希望，”曹説，她是一家共同基金公司的高管，最近賣掉了她的保時捷。她避免外出就餐，因為她預計今年會進一步減薪。“你的命運和能力沒有關聯。”

儘管如此，許多人已接受新的現實，並計劃留在他們的工作中，部分原因是他們的選擇很少。有些人仍然是共產黨的熱心支持者。

在北京一家證券公司的30多歲的分析師馬爾科姆·馬錶示，儘管最近工資削減了50%，他對黨的信仰依然堅定。他並不責怪政府，儘管他失眠，壓力大到頭髮變灰。

由於中國對安全的鐵腕控制，中產階級的廣泛示威不太可能發生，儘管抗議正在上升，主要是因為停滯的住房項目和就業問題。經濟下滑不太可能削弱習近平的權力，約翰·L·桑頓中國中心的研究員帕特里夏·金表示。

“在街頭抗議？”在北京一家共同基金公司的投資組合經理史蒂夫·黃説。“現在抱怨的人沒有一個敢真的去做。”

最近的一項調查發現，焦慮和抑鬱是中國人最關心的問題。攝影師：沈奇來/彭博社儘管如此，共產黨正在打壓持續的動盪。國營報紙正在譴責“歷史的垃圾時間”這一説法，描述了一個“經濟法則被違反，個人沒有權力進行改變，失敗是註定的”社會。政府審查員試圖將其從互聯網中刪除。

回到上海，保險人吳抓起他的迪卡儂自行車——這是他賣掉寶馬後的首選交通工具——然後騎上它。每晚。

他找到了一羣志同道合的朋友，分享着相同的熱情和擔憂。他決定把他的小孩從國際學校轉出去以節省開支。在他看來，他唯一的選擇就是低調行事，儘量活得久一些，讓他的孩子們能夠享受更正常的生活。

“在垃圾時間，我們能做的就是假裝努力工作，避免失業，保持健康，”吳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