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爾街日報》：為何美國人對強勁經濟表現如此悲觀

北卡羅來納州的卡車司機克萊頓·懷爾斯，收入比三年前增加了約20%。俄亥俄州的護士克里斯汀·芬克，獲得了穩定的加薪，建立了退休儲蓄，並擁有了自己的房子。阿爾弗雷多·阿圭略在疫情來襲時在納什維爾郊外開了一家餐廳，現在擁有了第二家，僱傭了近50名員工。

但如果你問他們關於美國經濟狀況的看法，同樣的悲觀情緒就會浮現。阿圭略用“不穩定”來形容它。芬克説：“儘管我現在還好，但有一種感覺，這一切可能在一瞬間就消失了。”

美國人普遍存在的悲觀情緒與經濟實際表現強勁的指標之間存在顯著脱節。消費者正在積極消費——這種行為暗示的是樂觀，而非緊縮。通貨膨脹已經緩和。失業率連續24個月低於4%，這是自1960年代以來最長的連續記錄。

這種脱節讓經濟學家、投資者和企業主感到困惑。但進一步追問美國人，就會發現當前經濟狀況只是悲觀前景中的一個因素。許多人表示，美國人對經濟感到不滿，是因為他們的長期財務安全感到脆弱，容易受到廣泛的社會和政治威脅。

過去可靠的經濟階梯上升途徑，如大學學位，不再被視為一項好的投資。海外的戰爭，以及一系列膽大妄為的敵對國家的出現，讓世界感覺更加危險。國內缺乏魅力的領導人，管理着一個被廣泛認為功能失調的政府，讓人們失去了美國能夠應對挑戰、解決問題的希望。

美國前景黯淡的廣泛原因表明，即使經濟進一步改善，可能也不足以提振國民情緒。在大選年，這正成為拜登總統贏得連任的最大障礙之一。過去一年，美國經濟打破了衰退預測，反而增長了3.1%，遠超2022年的增速，但迄今為止，他在這方面幾乎沒有得到認可。打破了衰退預測，反而增長了3.1%。

從某些指標來看，這種改善正開始讓人們對經濟持略微樂觀的看法。密歇根大學測量的消費者信心指數最近出現了自1991年以來最大的兩個月增幅。然而，這一指數仍比2020年初新冠疫情爆發前強勁經濟時期低約20%，並且處於通常在衰退結束時而非經濟穩健增長時看到的水平。

對美國各地民眾的採訪——有些富裕，有些勉強維持生計；有些擁有高等學歷，有些從事藍領工作；有些是共和黨人，有些是民主黨人——顯示，他們對這個不可預測的世界感到擔憂，在這個世界裏，政府或商界沒有人有能力帶領國家度過危險時期。

“你可以説失業率是3.7%，但在這種不確定性下，誰在乎呢？”阿圭羅説。“因為這就是人們的感覺。他們沒有感受到希望。他們沒有感受到一個團結的國家。他們感受到的是一個分裂、對立的美國。”

缺乏“連貫計劃”

特蕾莎·福斯特估計，由於位於紐約州奧爾巴尼郊區的住宅價值自疫情以來上漲了20%，她家的淨資產有所增加。“但每次去商店，我都被價格震驚，“福斯特説，她與丈夫的總收入超過20萬美元。“我感覺我們如履薄冰，經濟狀況非常脆弱，兩黨對於經濟政策都沒有理論基礎。”

57歲的福斯特利用《退伍軍人權利法案》福利獲得碩士學位，目前在一家非營利組織兼職，而她的丈夫全職從事人力資源工作。對她而言，認為通脹降温就能緩解財務壓力的説法，就像告訴一個正在大出血的人血流速度已經減慢一樣荒謬。

她表示，最令她不安的是政府在持續支出的同時屢屢犯錯，比如美軍從阿富汗混亂的撤軍。這些事件都無法讓人對領導人處理其他複雜問題的能力產生信心。

“我覺得無論他們怎麼描述經濟狀況，其實他們自己也不清楚，因為他們根本沒有連貫的計劃，“她説。

即將到來的大選讓她對可能的提名者——拜登總統和唐納德·特朗普感到沮喪，她稱這兩人為"失敗者1號和失敗者2號”。福斯特在過去兩屆總統選舉中都投票給自由黨以示抗議，原本登記為無黨派選民，最近為了在紐約四月總統初選中投票反對特朗普，才改註冊為共和黨人。

俄亥俄州米爾福德的護士芬克表示，她在辛辛那提一家大型醫療中心護理的大量無醫保和無住所患者，讓她看到了這個國家的衰退。

“政客們似乎過得非常滋潤，而其他所有人都在掙扎，“52歲的芬克説道。她是一名獨立選民，在2020年支持了拜登。她年收入約9萬美元，學生貸款在二十年後獲得減免，且無需撫養子女。儘管如此，她仍時常擔心會被意外開支打亂生活，並擔憂加沙和烏克蘭的戰爭可能推高石油和糧食價格。

她説，在支付房貸、車貸、雜貨和水電費後，幾乎所剩無幾。她優先考慮為退休儲蓄，“因為我不指望社會保障還能存在，我必須能夠養活自己。”

經濟裂痕

儘管許多美國羣體在疫情復甦期間有所收穫，但一些裂痕已經顯現。

低薪行業的美國人在近年來獲得了最強勁的加薪之一，但工資增長現在正在整體放緩，對這些工人來説更是如此。達拉斯聯邦儲備銀行的研究發現，低收入家庭不成比例地承受了通貨膨脹的衝擊，部分原因是他們收入中用於食品、汽油和房租的比例很高。

儘管通貨膨脹已從2022年的峯值大幅降温，但工資增長直到2023年年中才開始超過物價上漲，這意味着許多美國人仍在從一段漫長的時期中恢復，那時他們的收入感覺遠遠不夠。

失業率仍保持在接近歷史低位的水平，但裁員潮已對經濟某些領域造成猛烈衝擊，包括科技行業及其他一些白領領域，如會計和傳媒業。

49歲的詹姆斯·韋爾奇是兩個孩子的父親。疫情期間初期從酒店集團失業後，他舉家從亞特蘭大遷往得克薩斯州普萊諾市，就職一家在線健身公司的經理職位。去年七月，他再次遭遇裁員。

韋爾奇表示，近年來為支付搬家費用、醫療開支及兩個大學生的花銷，他已耗盡近45萬美元的退休金和應急儲蓄。目前全家依靠妻子作為運營經理約7.2萬美元的年薪維持生計。

韋爾奇認為自己是公司削減成本的犧牲品。他稱被解僱後不久，就發現原崗位以更低薪資重新招聘。

詹姆斯·韋爾奇與妻子塔娜、子女亞歷山大和加布裏埃爾。圖片來源：Dorly Roy/Goldenlight Creative### 情緒與現實的錯位

對許多經濟學家而言，這種消極情緒與多數美國人的實際生活脱節。奧巴馬總統首席經濟顧問賈森·弗曼表示：“部分負面經濟情緒確有依據，但遠未達到調查數據所顯示的悲觀程度。”

弗曼表示，從歷史數據來看，通脹率和失業率一直是預測消費者信心的指標，而近期物價持續上漲已讓消費者感到不安。“但這些因素並不足以解釋為何他們對經濟的負面評價如此強烈，“他説道。

許多美國人指出，經濟結構的變化讓他們對未來充滿焦慮。企業養老金的式微使得退休資金的風險從僱主更多地轉移到了僱員身上。那些曾將大學文憑視為躋身中產階級通行證的人們，如今也開始質疑其價值。

44歲的艾米·博斯是密歇根州傑克遜市的一位三孩母親，她表示不一定會建議18歲的女兒上大學。博斯本人三十多歲時重返校園，從藥劑師助理轉行到薪資更高的人力資源領域，時薪翻倍至30美元。但她説自己為償還41,000美元學生貸款付出了巨大代價，直到最近才還清。

“很多人大學畢業後要麼沒有從事本專業工作，要麼揹負鉅額債務卻只能找到低薪工作，“博斯説道。

《華爾街日報》與NORC聯合調查顯示，約78%的美國人不確信子女生活會比自己更好，該比例為1990年有記錄以來最高。另一項調查發現，僅36%的人認為"只要努力工作就能出人頭地"的美國夢依然成立，較十年前53%的比例顯著下降。

在北卡羅來納州威爾明頓市，懷爾斯一家儘管獲得了加薪並保持節儉習慣，卻感覺財務狀況在倒退。

44歲的克萊頓作為拖車司機，比三年前多賺1萬美元，使家庭年收入達到5.8萬美元。但他們無力修理故障卡車，並計劃在孩子今年失去醫療補助資格後，動用微薄的退休儲蓄來支付兩個孩子的醫療保險。

30歲的海莉正在攻讀教師資格，但她擔心即使多一份薪水也無法開始攢錢支付購房首付。

借貸成本上升與房價上漲的雙重壓力，使得購房變得遙不可及。目前30年期固定利率抵押貸款雖比去年秋季下降約1個百分點，仍接近7%，而三年前還不到3%。利率上漲意味着購買同等價位房屋，月供通常要多出數百美元。

“我不認為美國夢還存在，“海莉説，“我覺得它已經無法實現了。因為你需要本金才能賺錢，而現在你要麼起點領先，要麼永遠在追趕。”

政治視角的偏差

這種悲觀看法的一個因素是，許多美國人通過政治稜鏡看待經濟。當支持政黨入主白宮時，他們的觀點會更加樂觀。

2016年大選前幾周，CNBC民調顯示僅11%的共和黨人認為經濟狀況良好。選舉結果公佈後，這一比例在特朗普正式就職前就躍升至26%，一年內更升至73%。而同期民主黨人對經濟的評價則轉向負面。

一些分析人士發現，當前經濟觀點的黨派偏見尤為顯著，尤其是拜登執政期間，因為共和黨人比民主黨人更傾向於在己方政黨失勢時持負面看法。

“我們發現共和黨人在本黨執政時歡呼更熱烈，在野時批評更激烈，“斯坦福大學經濟學教授尼爾·馬奧尼（曾在拜登和奧巴馬政府擔任白宮職務）與博士生瑞安·卡明斯在11月的Substack文章中寫道。

通過統計學方法"調整分貝水平"使兩黨歡呼聲量均等後，他們發現約30%的消費者信心與經濟數據預測值之間的差距，可歸因於其所謂的"黨派不對稱放大效應”——即個人政治立場對經濟感知的強化作用。

布魯金斯學會兩位分析師的補充研究顯示，《亞特蘭大憲政報》《華盛頓郵報》《華爾街日報》等傳統主流媒體對經濟新聞的報道，其負面程度遠超實際經濟指標應有的預期。

克里斯汀·芬克與父親約翰·芬克擔憂突發開支會打亂生活計劃。圖片來源：芬克家族舊金山聯儲每日新聞情緒指數（用於衡量經濟報道的樂觀或悲觀傾向）過去數十年間與失業率、GDP、通脹和股價等指標高度吻合，拜登政府財政部前首席經濟學家本·哈里斯與亞倫·索喬納的研究表明。但自2018年起新聞情緒開始偏離經濟基本面轉向負面，且在拜登任期內這種負面差距持續擴大。

該研究未涵蓋如福克斯新聞或MSNBC等普遍被認為偏向某一黨派的廣播媒體，也未證實負面新聞直接導致消費者信心下降。

右傾智庫美國企業研究所的經濟政策研究主任邁克爾·斯特蘭指出，民眾日常生活中的經濟體驗是這種認知差異的主因。儘管他觀察到情緒與經濟基本面存在部分脱節，但認為通脹的侵蝕性影響——因其波及面廣且民眾已適應近年微幅漲價——是主要根源。

“當人們説對經濟感受不佳時，我們應當認真傾聽，“斯特蘭強調。

‘陰雲未散’

納什維爾地區的餐廳老闆阿圭羅於2020年5月疫情初期進入餐飲業。結束在通用電氣30年的職業生涯（離職前擔任高級主管）後，這位65歲的企業家決定與剛大學畢業的兒子共同經營漢堡連鎖店，既傳授商業經驗，又為自己多年奔波後紮根社區。

他們開設的Mooyah漢堡加盟店經營順利，很快擴展至第二家。阿圭羅表示，2023年第四季度營收同比上漲15%。

儘管個人事業有成，阿圭羅認為對於剛經歷疫情和高通脹創傷的美國而言，“隧道盡頭的曙光尚未顯現”。他提到周邊多家餐廳近期倒閉，更擔憂美國因政客將黨派利益置於國家之上而遭受損失。

“你面臨着政治不穩定，一個非常動盪的世界，以及這種經濟不確定性，”來自尼加拉瓜的阿圭羅説道。他在政治上自認為偏右翼，如果特朗普成為共和黨提名候選人，他今年將不情願地投票給他。

“人們感受到的並不是通脹是否正在緩和，”他説。“而是烏雲依然籠罩。”

故事頂部的插圖：華爾街日報，艾莉森·喬伊斯為華爾街日報（2），斯泰西·克蘭尼茨為華爾街日報。

寫信給亞倫·齊特納，郵箱：[email protected]，阿馬拉·奧梅克韋，郵箱：[email protected]，雷切爾·沃爾夫，郵箱：[email protected]，以及雷切爾·路易斯·恩西格，郵箱：[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