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習近平不再能誇耀中國經濟——《華爾街日報》
Greg Ip
2021年,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提出"東昇西降"的口號,預示着中國有望取代美國成為世界頭號經濟強國。
那年中國基本控制住了新冠疫情,並實現了十年來最快增速,而美國則深陷疫情反覆與通脹飆升的泥潭。當年秋季亞太峯會與拜登總統視頻會晤前夕,習近平正式確立了其作為中國一代最強領導人的地位,而拜登仍籠罩在其前任敗選連任的陰影中。
當習近平與拜登即將在舊金山舉行的亞太峯會實現首次面對面會晤時,“東昇西降"的論斷已顯傲慢。中國經濟正面臨房地產泡沫破裂、地方政府債務危機、消費信心萎靡與通貨緊縮等多重挑戰。反觀美國,在通脹回落之際剛創下近兩年最強勁季度增長。中國GDP總量在2021年達到美國的75%,而今年三季度已回落至64%,與2017年水平相當。
兩年間發生了什麼?並非兩國發展軌跡突然逆轉,而是中國長期積累的問題集中爆發。西方專家認為,習近平的政策加劇了這些矛盾。中國並非真正衰退,但其引領全球經濟的雄心已受挫,這種停滯可能將持續相當長時間。
榮鼎集團中國市場經濟研究主管洛根·賴特表示:“北京永遠無法令人信服地宣稱其全球經濟主導地位。”他説,中國的GDP或許有一天能達到美國的90%甚至100%,但絕無可能達到150%或200%。
近期美國相對GDP的增長得益於其較高的通脹率和人民幣的疲軟。儘管如此,長期來看,GDP是衡量一個國家資助技術進步、投射軍事力量以及吸引其他國家成為合作伙伴能力的重要指標。
然而,美國現在表現出勝利主義還為時過早,就像中國在2021年時那樣。短期內,美國的消費可能會放緩,而中國的增長似乎已經企穩,隨着消費者顯示出活力跡象,未來十年中國的增速仍將超過美國。更重要的是,儘管中國經濟中多達四分之三的部分面臨阻力,但不受影響的製造業部分將使中國在可預見的未來繼續成為西方在經濟和軍事上的威脅——即使整體增長變得平淡無奇。
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在2022年G20峯會上與美國總統拜登會晤。圖片來源:saul loeb/法新社/蓋蒂圖片社### 更急劇的放緩
從1980年到2012年,中國年均增長10%,但由於人口老齡化、農村向城市遷移減少以及追趕富裕國家的機會減少,中國經濟增長註定會在當前時期放緩。
但經濟放緩的幅度比預期更為劇烈。世界銀行目前預測中國未來兩年的年均增長率將降至4.5%,較十年前預測值下降約1個百分點。國際貨幣基金組織預計未來五年中國年均增長率僅為3.9%。
中國的部分困境恰與美國形成鏡像對照。長期以來,投資驅動中國增長,消費推動美國經濟,這種差異催生了"中國人深謀遠慮,美國人短視近利"的刻板印象。
過去十年間,中國的發展模式逐漸失衡。在2007-09年全球金融危機期間,中國啓動了針對基礎設施、房地產及後期科技領域的大規模刺激計劃。地方政府和開發商通過銀行及公眾融資進行投資,並創設新型融資工具規避中央借貸限制。根據經濟學家肯尼斯·羅格夫與楊元辰的研究,2010至2021年間中國住宅面積增長近一倍,人均超過400平方英尺——與英法持平,是日本的兩倍。
當美國面臨住房與基建短缺時,中國卻深陷供給過剩困境。數百萬套公寓空置。經濟相對落後的貴州省竟擁有全球百大高橋中的23座。羅格夫與楊的研究顯示,中國高鐵軌道增速是客運量增速的兩倍多。
為這些投資提供資金的大部分債務,由開發商和地方政府向普通中國民眾或中國銀行發行,正面臨違約風險。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估計,30%的地方政府債務不可持續。土地出讓金和營業税收入暴跌,使地方政府揹負鉅額赤字。8月份由賴特合著的一份報告得出結論,中國在資助產業政策、國防和其對外基礎設施貸款“一帶一路”倡議方面的財政空間,遠低於普遍認為的水平。
中國專制制度的一個所謂優勢是能夠不受民主制衡約束地果斷行動。然而,北京方面尚未通過將地方債務和銀行壞賬轉移到中央政府相對健康的資產負債表上,來果斷處理這些問題。
相反,它正在零敲碎打地進行重組。最近宣佈將借款相當於GDP的0.8%來支持地方政府財政,這只是它們所需的一小部分。這表明中國可能陷入類似日本上世紀90年代那樣的多年金融泥潭。相比之下,當美國房地產泡沫在2007-08年破裂時,聯邦政府迅速動員起來為銀行系統注資。
與房地產崩盤一樣,中國人口下降是一個緩慢發展的問題,但在過去兩年突然加速。
2017年,總和生育率(即一名女性一生中預期生育的孩子數量)約為1.6,低於維持人口穩定所需的2.1。在取消獨生子女政策後,北京方面預計2020年至2030年間生育率將升至1.8左右。然而,根據一項研究,生育率繼續下降,去年降至1.1,是全球最低之一。確切原因尚不清楚,但一些分析人士將其歸咎於育齡婦女日益加深的經濟悲觀情緒。因此,中國人口去年出現自20世紀60年代以來的首次下降。
中國的房地產與人口問題可能正陷入惡性循環。美國曾通過人口增長和移民潮逐步消化了2000年代中期的住房過剩,而中國卻因人口萎縮和零移民政策面臨結構性需求下滑。
中國亟需找到替代投資和房地產的新需求來源。最明顯的選項是消費——當前中國消費僅佔GDP的37%,遠低於美國的68%。
但中國政府在意識形態上牴觸刺激消費,例如通過更優厚的醫療養老福利來降低儲蓄需求。加州大學聖地亞哥分校中國產業政策專家巴里·諾頓指出,習近平"一系列深遠的政策選擇…如今反噬中國經濟及其復甦”,嚴重打擊了市場信心。
自2020年起,中共以整治隱私侵權和反壟斷為名(實為強化對私營領域控制),對電商、在線教育及遊戲等行業發動監管風暴。
諾頓表示,這些措施除了造成約1萬億美元財富蒸發,更傳遞出"所有高技能服務崗位都沒有未來"的廣泛信號,“習近平在明確表態:‘我不喜歡私營企業,也不在乎摧毀價值’"。
習近平推行的自給自足戰略和地緣對抗姿態,促使美歐通過限制戰略領域對華貿易投資來"去風險”,這進一步削弱了中國經濟前景。
一項由經濟學家謝卡爾·艾亞爾領銜的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研究發現,自2010年以來,外國投資日益流向同屬一個地緣政治陣營的國家(根據它們在聯合國的投票立場界定)。因此,2022年中國戰略領域獲得的外國直接投資比2015年減少了60%,而美國則增長了43%。
正如全球化因中國發展空間更大而使其受益多於西方,去全球化也將對其造成更大沖擊。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另一項研究模擬了代表主要發達民主經濟體的經合組織與中國脱鈎、其他國家各自選邊站隊的情景。研究結論稱,十年後美國承受的經濟損失僅佔GDP的0.3%,而中國將損失4%。
2023年9月,中國山東省青州市的施工現場。圖片來源:Cfoto/NURPHOTO/Zuma Press### 交易活動鋭減
創業活力衰退的跡象隨處可見。中國風險投資規模曾與美國比肩。但PitchBook數據顯示,今年中國風險交易規模僅相當於美國的32%,而2018年這一比例為85%。許多中國企業家已出走或正計劃出走,尤其青睞新加坡。
這或許不會困擾習近平,他希望由國家而非私營部門來決定哪些產業應獲得資金。例如,中央和地方政府已設立2000多隻"政府引導基金",向重點領域投入數萬億美元。
但隨着寬鬆信貸枯竭和地方財政惡化,習近平的雄心正面臨風險。喬治城大學安全與新興技術中心的Ngor Luong表示,政府引導基金實際募資額持續低於計劃規模,“源於地方債務負擔、監管收緊和其他經濟逆風”。2022年募資額較2021年下降35%。
同樣的制約因素正影響着中國的"支票簿外交"。一帶一路基礎設施貸款曾使中國成為眾多發展中國家的最大債權國。包括斯里蘭卡和贊比亞在內的多國已出現債務違約,新增貸款陷入枯竭。
然而儘管面臨人口、財政和金融壓力,中國這個全球遙遙領先的最大製造業國家並未退縮。恰恰相反:今年中國取代日本成為全球最大汽車出口國。
中國品牌或許不及頂尖西方品牌,但性價比優勢正助其全球市場份額不斷提升。美國目前仍阻撓中國製造最先進半導體。但半導體行業協會SEMI預估,到2026年中國將掌控全球42%的成熟製程芯片產能,這類芯片在家電和汽車等領域至關重要。
即便習近平在宏觀經濟管理上出現失誤,中國製造業的強大實力仍將持續,這得益於其固有的競爭優勢:龐大、一體化且適應性強的生產基礎,可靠且薪酬適中的勞動力隊伍,以及成熟的管理經驗。
這為中國提供了影響全球的重要渠道。彼得森國際經濟研究所的艾比蓋爾·達爾曼和瑪麗·拉夫利指出,儘管拜登政府試圖通過印太經濟框架拉近亞洲經濟體關係,但這些經濟體正更深地融入中國供應鏈。例如,美國正拉攏印度制衡中國,但中國佔印度進口份額已從2010年的27%飆升至2021年的39%。
中國的製造業實力也是重要軍事資產。其現代化巨型造船廠已佔據全球46%的船舶產能,每年可快速生產多艘新型軍艦和潛艇。
相比之下,受保護百年的美國造船業全球產能佔比不足1%,海軍只能依賴少數缺乏人手的船廠應對增長需求,導致交付持續延誤且預算超支。
戰爭形態向廉價無人裝備的轉變更利好全球最大無人機生產國中國。
耶魯法學院蔡中曾中國中心訪問學者王丹(音)表示,美國主要在人工智能和生物技術等知識密集型領域領先,而非實體產品製造。“設想未來兩國爆發嚴重衝突導致貿易中斷時,你會押注誰:擁有大語言模型、生物技術和商業軟件的國家,還是具備龐大適應性製造基礎的國家?我的選擇是後者。”
美國姍姍來遲地意識到了這一不足。在可稱為具有美國特色的資本主義模式下,拜登政府正對電動汽車和半導體等目標行業大舉提供補貼和保護。這引發了工廠建設熱潮,但目前尚不清楚是否有足夠的需求能讓這些工廠實現盈利。
2023年9月,中國東部江蘇省海安市的一家工廠。圖片來源:Agence France-Presse/Getty Images
2023年8月,芝加哥的購物者。圖片來源:Jamie Kelter Davis/Bloomberg News美國還在推動友岸外包:鼓勵西方企業在友好國家建立供應鏈,從而在不依賴中國的情況下實現全球規模經濟。畢竟,“西方”(包括美國、歐盟、英國、加拿大、澳大利亞、日本、韓國和台灣地區)的集體GDP約為"東方"(包括中國、俄羅斯以及白俄羅斯、伊朗和巴基斯坦等各類夥伴)的三倍。
但關於友岸外包的討論掩蓋了西方未能像對待中國或更廣泛的經濟問題那樣作為一個整體行事的事實。美國在電動汽車補貼和出口管制方面大多采取單邊行動。美國和歐洲難以取消美國對鋼鐵和鋁的關税,也無法就審查在華投資的共同方法達成一致。“這是一種非常脆弱的聯繫,“柏林墨卡託中國研究所執行主任胡謐空表示。
盟友心中揮之不去的陰霾是唐納德·特朗普可能在明年秋天再度當選總統。在其上一任期內,特朗普退出了12國參與的《跨太平洋夥伴關係協定》,對盟友加徵鋼鐵和鋁關税,並威脅對汽車採取同樣措施。卸任後,他質疑對烏克蘭的支持,提議對所有進口商品徵收10%關税,並暗示可能退出北約。
“歐洲的預期是,如果特朗普捲土重來,他在向歐洲施壓方面會準備更充分、手段更老練,“胡托里表示。他説中國將利用由此產生的分歧,用經濟誘惑拉攏任何動搖的美國盟友。面對美國新孤立主義的抬頭和支援烏克蘭對抗俄羅斯的負擔,德國可能重新轉向中國,因為"它無法承受與所有人為敵的代價”。
沒有什麼比美國決定"西方"作為組織軍事經濟政策的原則已不復存在,更能有效印證習近平關於西方衰落的預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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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發表於2023年11月15日印刷版,標題為《為何習近平不再誇耀經濟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