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希望向前邁進，但習近平卻在回望過去——《華爾街日報》

一首名為《明天會更好》的歌曲在1980年代的中國大陸風靡一時，當時這個國家正從毛澤東統治時期的貧困與動盪中逐漸復甦。

其鼓舞人心的歌詞"抬頭尋找天空的翅膀"，成為開始相信光明未來的一代人的精神象徵。

如今中國人再次聆聽這首歌——卻懷着截然不同的心境。歌曲視頻在微信等社交平台流傳，配文常透露出對那個時代終結的感傷。

“八十年代永遠消逝了”，一位聽眾寫道。另一人留言：“再見，那些激情燃燒的歲月”。

對許多中國人——尤其是改革開放四十年間成長起來的一代而言，中國似乎曾不可逆轉地朝着更繁榮、開放、充滿機遇的方向前進。

但如今，中國領導人習近平正在恢復毛澤東時代的某些治理特徵，迫使人們直面這個根植於歷史卻更顯迷茫的未來。

從鄧小平開始，習近平的前任們推崇市場力量、經濟增長與有限自由。而習近平則將國家安全置於經濟之上，強化政府管控，使共產黨及其本人成為中國社會的絕對核心。

12月16日，黨刊《求是》發表重磅文章，將習近平的歷史地位提升至與毛澤東比肩，稱其為"人民領袖"——這個稱號過去專屬於中國的"偉大舵手"。

蓬勃發展的中國已成往事——那個曾激勵無數青年與創業者冒險押注未來的時代已然消逝。房價持續下跌，青年失業率創歷史新高，民間投資萎縮，金融體系深陷債務泥潭，且通縮趨勢顯現。          

此外，中國在外交與經濟層面正日益與西方世界隔絕。

雖然這些問題不能全部歸咎於習近平本人——部分源於他接手的中國遺留的過度發展問題——但其毛澤東式的集權統治正在加劇許多矛盾。

“習近平正在消磨中國人民的活力與樂觀精神，“克林頓政府時期前高級外交官、新書《過度擴張：中國如何偏離和平崛起》作者蘇珊·舍克表示。

“在如此高度集權的體制下，“舍克説，“每個人都對推動積極變革感到無能為力。”

面對日益嚴峻的經濟逆風與社會秩序挑戰，北京正強化毛澤東式的管控手段，使得毛澤東統治時期的某些特徵正在復甦。照片：Jade Gao/法新社/蓋蒂圖片社### 一位《華爾街日報》記者的經歷

2011年春天，《華爾街日報》派我前往北京報道中國時，我看到的是一個充滿拼搏精神的國家。

那時中國剛超越日本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一年。企業家和大學畢業生們正思考如何進入蓬勃發展的電子商務領域。外國人大量湧入，希望感無處不在。

2012年底上台的習近平，被許多中國人視為能推動國家發展的強勢領導人。他們注意到習近平將治國願景定義為"中國夢”——呼應了"美國夢"的全球吸引力。

但幾年後，隨着北京擴大監控國家並開始收緊對企業的控制，這種希望逐漸幻滅。

2017年春天，當蘋果、特斯拉等跨國公司高管齊聚北京西郊的國賓館與中國高官交流時，我在現場緊張記錄。活動主題是"中國與世界：通過結構性改革實現經濟轉型”。

一位我曾採訪過的官員示意我到會場角落。這位曾參與在中國引入西方式股票交易的官員向我指出，他擔憂黨組織通過施壓企業設立黨委來加強幹預企業事務的趨勢。

“關於讓上市公司設立黨委的整個事情，”他説，“是對我們過去努力方向的逆轉。”然後他走開了，沒再多説什麼。

如今，黨無處不在，黨和國家與私營部門之間的界限正變得越來越模糊。這逆轉了改革時代的趨勢，當時中國領導人讓黨和國家退後一步，讓企業家蓬勃發展。

擴大監控國家並對私營企業加緊控制，粉碎了許多人對中國發展的希望。圖片來源：Parker Song/Associated Press### ‘跟黨走’

在深圳，鄧小平的改革政策幫助這個曾經毗鄰香港的小漁村轉變為擁有1300萬人口的國際化大都市，孕育了騰訊等具有全球競爭力的科技公司。

“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曾是指導這座城市早期發展的口號。

如今，深圳有了新的口號：“跟黨走，創業”——黨被放在了首位。

黨的指導似乎並未照亮這座城市的未來。自2020年習近平發起遏制私營企業冒險行為的運動以來，深圳超過四分之一的辦公空間空置。監管打壓導致上市科技公司市值蒸發超過1萬億美元，並引發了裁員和業務收縮。

自2020年中國領導人發起遏制私營企業冒險行為的行動以來，深圳超過四分之一的辦公空間空置。圖片來源：Peter Parks/Agence France-Presse/Getty Images黃華（音）三十年前離開中國北方來到深圳，他説自己的前景比幾年前更糟。和許多其他外來務工人員一樣，黃華最初在這座城市的血汗工廠工作。六年前，他創辦了一家小型服裝企業，希望能搭上這座城市科技繁榮的順風車。

黃華回憶説，程序員和軟件開發者們曾光顧時尚精品店，在共享辦公空間聚會。生意一度很好，但現在他的許多科技行業客户都失業了。

他説，由於政府的“整改運動”，企業不得不縮減規模。他用了一個毛時代的術語——許多監管官員也用過這個詞——來指代遏制大型科技公司的努力。黃華説，儘管二三十年前工作很辛苦，“但我們總是充滿希望。現在我不確定自己能否繼續經營下去。”

習近平的願景

習近平並不打算完全回到毛澤東時代。他痴迷於秩序，不希望上世紀60年代末70年代初文化大革命的混亂重演。毛澤東發起的這場羣眾運動旨在剷除資本家並維護自己的權威，導致了多年的流血事件——如今很少有人預料到這種情況。

習近平的願景在本月的一次高層會議上明確，該會議旨在制定中國2024年的經濟議程。這次會議將發展“現代產業體系”作為優先事項——這是黨對國家主導經濟的説法，在這種經濟中，北京將資源引導到優先領域，如芯片製造或人工智能。

它還呼籲加強“經濟宣傳和輿論引導”，以推動對中國經濟的正面敍述。

習近平以國家為主導的做法使電動汽車等部分行業受益，得益於政府補貼的中國製造電動汽車現正銷往全球。這種做法也有助於清除私營部門的投機行為，若不加以解決，這些行為可能給中國帶來更大的金融風險。

一些中國人支持習近平的政策，因為他們認為國家需要接受困難，以實現更可持續的增長，併為可能與美國發生的衝突做好準備。中國政府已承認面臨一些經濟挑戰，並承諾增加政府支出和對經濟的貨幣支持。

然而對許多中國人來説，本月政策會議上的指示喚起了對毛澤東式運動的不良回憶，以及當時官員如何在中央計劃經濟舉措失敗時掩蓋壞消息。

中國政府主導的經濟模式助力了電動汽車等行業的發展，受惠於政府補貼的中國產電動汽車正走向全球市場。圖片來源：Alex Plavevski/Shutterstock### 國家管控的弊端

高盛今年早些時候的分析發現，習近平重點扶持的三大主要產業——電動汽車、鋰離子電池和可再生能源——僅佔中國國內生產總值的約3.5%。

它們遠不足以取代中國房地產行業——該行業曾佔經濟比重超20%，直到政府打擊過度借貸後開始萎縮。經濟學家表示，這些新興產業也無法為數百萬大學畢業生和農民工創造足夠就業機會，這些羣體目前正艱難謀生。

經濟學家警告，若習近平當前的政策重點持續，中國可能永遠無法躋身高收入經濟體行列，更遑論實現北京長期追求的超越美國成為世界第一大經濟體的目標。

對許多中國人而言，國家是否超越美國並不重要。他們關心的是能否像美國人嚮往的那樣，通過努力和進取實現階層躍升。

“我擔憂的自由是財務自由，“中國某券商駐上海金融分析師周芳表示。

“過去我們似乎總能追求財務自由，想去哪旅行就去哪，想買什麼就買什麼，想穿什麼就穿什麼，“她説，“現在一切都充滿不確定性。”

毛澤東時代策略重現

面對日益增強的經濟逆風與社會秩序挑戰，習近平正強化毛澤東式的管控，重新啓用毛時代的工具作為維護國家安全的手段。

這項名為"楓橋經驗"的實踐，得名於華東某鄉鎮。1960年代初，毛澤東曾表彰當地官員發動羣眾識別懲處所謂無產階級敵人（資本家、傳統主義者等）的做法，使該鎮全國聞名。

人們被鼓勵互相舉報，丈夫告發妻子，子女揭發父母，這導致了文化大革命中一些最殘酷的現象。那段動盪時期過後，“楓橋經驗”逐漸淡出歷史舞台。

習近平正試圖重振其部分做法，動員民眾在地方層面解決問題，以防引發大規模社會動盪。

習近平通過一款應用程序復興了毛澤東時代的楓橋模式，用於監控和壓制異議，該程序允許用户向當局舉報從家庭暴力、企業糾紛到交通違規等各種問題。圖片來源：嚴彥/新華社/蓋蒂圖片社楓橋所在的浙江省推出了一款名為“平安浙江”的應用程序，用户可通過該程序向當局舉報家庭暴力、企業糾紛乃至交通違規等問題。舉報者將獲得購物折扣等獎勵。

2019年我最後一次造訪楓橋時，看到的是一座充滿改革開放時代資本主義氣息的城鎮——幾乎家家户户都擁有本田、豐田或寶馬汽車——同時卻不得不適應其毛澤東時代歷史重新被聚焦的現狀。

自那年起，中國各地官員被鼓勵參加楓橋官員主持的“學習會”，學習如何利用互聯網和大數據監控與壓制不滿情緒。11月6日，習近平接見了全國各地的“楓橋經驗”代表，並鼓勵進一步推廣這一做法以使中國更安全。

部分居民出於隱私顧慮不願使用該應用程序。其他中國民眾則對國家監控及自身權利法律保障缺失日益擔憂。

年近50歲的上海電商創業者凌約翰回憶，2000年代初期的社會環境要自由得多。在美國留學後，他被中國看似無限的機遇吸引回國，開始從事線上商品貿易。

“那時的確感覺只要努力，就能在中國實現美國夢，“凌先生追憶道。

他逐年感受到政府幹預的加劇。隨着更多資本湧入電商領域，他表示北京開始擔憂該行業正從半導體等戰略領域分流資源——中國在這一產業仍高度依賴西方企業。如半導體產業。

凌先生稱電商融資變得異常困難，遂於年初決定結束創業。“現在全是硬科技的天下，“他談及當前扶持的產業時説道，“但僅靠硬科技能支撐整個經濟嗎？”

“如今似乎萬事皆不可為，“他感嘆道。

畫像展示中國曆代領導人毛澤東、鄧小平、江澤民、胡錦濤和習近平。自鄧小平始的前任領導層接納市場力量、經濟增長與有限自由，而習近平則強調國家安全。照片：Jade Gao/法新社/蓋蒂圖片社### 一個時代的終結

這種憂慮在像安妮·史蒂文森-楊這樣的外國人羣中同樣明顯。這位美國人自1985年首次到訪中國以來，已在中國生活了25年。

現年64歲的史蒂文森-楊回憶道，改革年代中國如何向西方人敞開歡迎之門。上世紀90年代，她擔任美中貿易全國委員會（一個代表在華美國企業的遊説組織）的北京代表時，經常受邀參加中國高級官員舉辦的宴會。

“中國當時想向所有人學習，”史蒂文森-楊説。

如今，隨着強調抵禦任何感知到的西方威脅，中國當局對外國人持懷疑態度。今年涉及評估在華投資風險的西方企業的突襲檢查和調查，以及對外國人的任意拘留，令許多西方人對前往中國心存警惕。

史蒂文森-楊現在經營着一家幫助國際投資者分析中國企業的研究公司，她説自己不願回去冒被拘留的風險。對她來説，這不僅僅是商業問題：她的決定有着深刻的個人影響。

她的丈夫楊志方（音）曾是中國人民解放軍軍官，兩個月前因心臟病在他們位於康涅狄格州的家中去世。臨終前，他請求史蒂文森-楊將部分骨灰安放在北京附近一座山上，他的父母就葬在那裏。

如今，史蒂文森-楊需要另尋他法來實現這一願望，因為她本人不願前往中國。丈夫去世後，史蒂文森-楊表示，她的家人與中國的親屬進行了一次漫長而感人的Zoom視頻通話。

她表示，由於中國大陸無法成行，她的家人計劃明年去台灣進行一次長途旅行。這個自治島嶼被中國共產黨宣稱擁有主權但從未實際統治過。她認為，這是唯一一個既能重温中國飲食文化傳統又無需承擔風險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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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發表於2023年12月29日印刷版，標題為《中國尋求向前發展，但習近平重拾毛澤東時代策略》